啪地一聲,螢火蟲的小小身體炸開,分散爲十七八個火星,每個火星又化爲一隻螢火蟲,如此循環分裂,一分十,十分百,百分千,無數螢火蟲震動着翅膀,繞着關文上下飛舞着,尾部拖曳着瑩藍色的模糊軌跡。
關文凝神屏息,極力擴展自己的視野,把所有螢火蟲劃出的軌跡納入眼中。在他看來,每一道軌跡都是一篇發人深省的文字,凝聚着藏傳佛教智者們嘔心瀝血的修行精華。每看一篇,他的心靈堡壘就會打開一扇天窗,迎接從天而降的智慧甘霖。
慢慢的,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盈起來,似乎也變成了一隻螢火蟲,翩翩起舞,融入蟲陣。
“人與魔不能共生於同一世界,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早就明確劃分了天、人、鬼三界。三者之間,天界與人界以浮雲相隔,人界與鬼界以厚土相隔,界限分明,不得逾越。昔日,有人界的智者經歷三甲子修行後,欲突破人界、天界之間的障礙,妄想成爲天界一員,並將這種跨界而生的方法命名爲‘筋斗雲’,更狂妄自號爲‘齊天大聖’。最終,該智者被鎮壓於五行山下五百年以作懲戒……”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悠然述說着。
“有人慾種植參天之木供人攀援,以此架起兩界相通的坦途。此舉非但不能渡人成仙,反而立刻遭受天譴,使得人界充滿了疾病與蟲害,壽命變短,糧食減產,再也無力供養那些參天之木……”又一個聲音說。
“種種不切實際的做法證明,越界跨界,都是違背了自然世界的規律。人類越界遭受天譴,魔類越界,當然亦是逆天而行。我輩修行者必須明白這種道理,樹立人定勝魔的決心。修行者是人類社會中的旗幟,旗幟不倒,人類就有希望……”還有個聲音說。
“一定要將這種決心傳承下去,這就是人類繁衍不息的火種。火種不滅,人類的進化就會永遠繼續……”
“魔只能猖獗一時,無法永遠肆虐。對於智者而言,軀殼可滅,而靈魂不可滅,把我們所有人的智慧傳送到後來者的頭腦中,他就變得無比強大,成爲智慧的巨人,對抗魔界……”
“唐卡是藏族最古老的文化傳承方式,所有歷史和智慧,全都在唐卡之內。古代漢人的結繩記事、編舞記事或者是文字記事,其內涵都不及唐卡豐富。身爲藏傳佛教的修行者,唯有深入研究唐卡蘊含的精髓,才能獲得精神上的白日飛昇……”
更多聲音競相發表自己的觀點,關文一邊凝神閱讀,一邊豎起耳朵諦聽,以至於連呼吸都無暇顧及。
在所有聲音之中,一個遲緩、滯重的蒼老聲音突然出現,壓下了所有的嘈雜聲響:“骷髏唐卡代表了人佛合一、無私無慾的最高境界,修行者唯有達到自身通透,毫無私利,思想純淨,慾念空無的狀態,才能進入修行骷髏唐卡的門檻。不能做到前者,一旦勉強修行,必定陷入走火入魔、狂妄瘋癲的死亡歧途。古往今來,太多失敗的事例表明,人必須有自知者明,不可妄爲,那隻會害人害己。”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有這蒼老的聲音黃鐘大呂般深沉迴響着,在關文腦海中久久激盪。
他禁不住捫心自問:“我已經達到無私無慾、無牽無掛的境界了嗎?”
毫無疑問,寶鈴已經進入了他的內心世界,男女之愛的火種已經埋下,是無論如何都拋不開的。這是人類最原始的慾望,一旦萌發,剪不斷,理還亂,至死不休。
“你不能割捨慾望,就承擔不起除魔的重任。”那蒼老聲音厲聲大喝。
關文無從反駁,因爲這是實情。假如在遇到寶鈴之前受到樹大師的點化,那時的他真的是一腔熱血,了無牽掛。
“可是,我覺得他是最佳的人選,也是唯一的人選,因爲我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如果找不到接班人,除魔的火種就要滅了。”樹大師說。
“那是無謂的犧牲,沒有意義的。如果我是你,寧願火種熄滅,也不能所託非人。”蒼老聲音回答。
“不,我想最後努力一次,他的悟性比任何人都高,胸懷比任何人都寬,我已經決定了。”樹大師說。
蒼老的聲音無奈大笑:“你決定了……你決定了?做決定的是你,但承擔失敗的卻是所有人,你爲什麼不能再等一等?”
樹大師嘶啞地苦笑:“我等……我蜷曲於螢火蟲的軀殼之內,苦捱了兩百年,如果沒有古樹的生命力做支撐,那軀殼早就風化成灰了。我能做到的,只有這些,無法更多了……”
蒼老聲音嘆息着:“他真的不行,因爲他的思想中出現了一個摯愛的女人,全部精力都分了一半給那女人,不可能將全部精力集中於‘除魔’這件事。你做的決定,只會害死他……”
樹大師突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震得關文兩耳嗡嗡作響:“天地雲海、山水草木、漫天神佛明鑑,這是我最後一搏——”
隨着嘯聲,樹洞驟然急速旋轉,如一隻被鞭子猛烈抽動的陀螺一般。關文凝立不動,許許多多的奇怪影像在他面前高速經過。他睜大雙眼,盡最大努力捕捉那些影像,全身上下所有能夠感知外界一切的器官盡數全力運轉起來,不僅眼睛在看,而且鼻子在聞、手指在摸、舌尖在品味、耳朵在傾聽……
他看到了高踞寶座上的雄赳赳、氣昂昂的王者、騎着金鞍犛牛的美麗公主、披散着頭髮的古老巫師、揮汗如雨的工匠、一座座拔地而起的藏族寺廟……
他也看到乘駕黑雲呼嘯來去的魔鬼、翻滾涌動的黑水、肆虐吞噬人類的夜叉、舉手投足間搗毀寺廟和民居的巨型怪物……
他還看到,天空晴碧,四海安寧,藏族人民載歌載舞,向着王者和公主敬酒禮拜。在最後的影像中,巨大的漆黑陰雲正從遙遠的地平線席捲而來,氣勢如潮,無可抵擋。
“在大危機開始前,必須行動,必須全力以赴進攻,把羅剎魔女的復活之路截斷,把大危機掐滅在萌芽之中……”那是樹大師的聲音,也是所有冥冥中不見其面、只聞其聲的智者亡魂的聲音。
影像越轉越快,形成無數五光十色的光環。關文目眩神迷,咬牙勉強支撐。
陡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他站立不穩,向前跪倒。
然後,那些聲音就消失了,飛舞着的螢火蟲也四散而去,不知所蹤。
關文閉上眼,把已經看到的、聽到的內容全部回顧一遍,收藏進自己的腦子裡。彷彿一架注入了全新動力的宇宙飛船般,他覺得全身都充滿了莫名的力量,從未像現在這樣把藏地歷史看得通通透透。
“前輩,您還在嗎?”他試探着叫了一聲,但卻無人應答。
才旦達傑走進樹洞,撳亮了手電筒,向樹洞側面照着。
“大師,你在找什麼?”關文問。
才旦達傑不答,電筒光柱停住,牢牢地罩住了一小片佈滿了蜂巢一般狹小孔洞的樹幹,約有兩個巴掌大小。他用小刀把旁邊的樹皮慢慢剝開,露出了一隻已經乾癟的螢火蟲。因爲年代久遠的遠緣故,螢火蟲的肢體已經處於嚴重的風化狀態,呈現出可怕的灰白色,只剩一隻前爪勾住樹縫,其餘指爪都殘破折斷了。可想而知,如果沒有樹皮遮擋風雨,螢火蟲只怕早就風化爲粉末了。
“這就是樹大師的棲身之地,無論生前地位有多尊崇,軀殼泯滅後,靈魂不過是恆河一沙,一具小蟲的空殼就能裝得下。”才旦達傑的表情*肅穆,不見一絲笑容。真正的修行者之間彼此尊重,更何況,樹大師是高出他好幾代的前輩,更應謙恭卑微地執弟子禮。
其實,那螢火蟲只剩空殼一具,體內的脂膏都已經消弭,形如一座殘破小廟。
關文不禁長嘆,佛門之中,有“智慧愈高者姿態愈謙卑”的說法,樹大師的靈魂因爲固守着除魔消息而不能虹化逸去,遂把自己潛藏於最卑微之地,等待有緣人趕來相見。這種近乎絕望的付出,纔是最值得後輩尊敬的。
死亡與虹化都很容易,只是一睜眼、一閉眼的過程,但長達兩百年的“留守”過程,卻是一種難以忍受的苦苦煎熬。更可怕的是,這種“留守”沒有明確截止日、目的地,可能有結局,也可能到了生命盡頭,仍然一無所得,百般遺憾地死去。如果沒有一往無前的奉獻精神,誰能熬過漫漫長夜?
就在螢火蟲上方未被剝離的另一塊樹皮上,一隻青灰色的螳螂保持着揮舞左前臂大刀奮力下斫的姿態。螳螂與螢火蟲相聚一尺,看這態勢,螳螂只需縱身下撲,就能準確地斫中螢火蟲的背部,一斬爲二,分而食之。只可惜,螳螂亦遭風化,原本可能是碧綠色的身體化爲殘舊不堪的青灰色,完好無缺的僅有那隻左前臂,另一臂加上腹部指爪、背部羽翼全都出現了程度不同的風化折墜。
“這種螳螂斫蟲的形勢已經保持了很多年——好像從我進寺就已經這樣了。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不知道螳螂因何沒有斬下那一刀,而是一直耽於等待,以至於連自己也逐漸風化了。誰若耽於等待,誰將不免失去,這樣的道理,在人的世界、佛的世界、昆蟲的世界完全一樣。我只知道,這是一種玄機暗藏的佈局,但如何解讀、如何破解呢?”才旦達傑握着小刀,漸漸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螳螂與昆蟲是無可非議的天敵,如果那一刀斫下去,樹大師的靈魂就失去了棲身之地,飄飄然不知所蹤。在人類看來平平無奇的一幕,對於蜷伏於蟲殼的樹大師而言,卻是生死攸關的存亡大事。
“在我看來,那一刀終究是要斫下去的,因爲隨着螳螂風化程度的加劇,別的指爪勾不住樹皮,它將自由墜落,大刀肯定要斫在螢火蟲背上。到那時,樹大師的靈魂就不復存在了,就像藏傳佛教歷史上出現過的許許多多前輩一樣,盡全力護持佛法、領悟佛法、研究佛法,直至生命最後一刻。”才旦達傑陷入了極度的痛苦與惋惜之中。
其實,只需要伸手輕輕一捏,就能拿開螳螂或者捏碎它的大刀,把螢火蟲救出來,但那樣一來,就改變了生死、機緣、遇合、飲啄的自然結構,成了人爲擾動歷史的罪人。歷史一變,今時今日的藏地風格也要跟着天下大動。這一切,唯有真正的智者才能領悟透徹,通曉其中複雜多變的利害關係。正因如此,才變得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無法在出手與不出手之間做出最終決斷。
關文明白這一點,所以能理解才旦達傑的痛苦。如果換成是自己,亦是騎虎難下,兩難抉擇。
WWW▪tt kan▪C ○
東天漸白,夜霧將散,扎什倫布寺轉眼就要迎來新的一天。
“我們能做的,就是秉承樹大師的遺志,消滅大危機,解藏地的燃眉之急——”關文從沉思中清醒過來。
“關文,昨夜你獲得了什麼?”才旦達傑問。
關文沉思了幾分鐘,才慢慢回答:“樹大師的靈魂教導我,除魔勢在必行,如果任由羅剎魔女復活,則全世界生靈爲之塗炭。除魔的法門,就在骷髏唐卡的藝術修行之中。可是,他沒有說出更多,因爲有太多聲音加進來,我幾乎聽不清他的話。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爲我擔負不起除魔重任,因爲我心裡早就有所牽掛,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除魔一戰中去。直到所有聲音消失,我也無法得到準確的答案——”
才旦達傑悵然:“竟然這樣?”
關文苦笑:“正是這樣,或許我該早一點到這裡來拜會樹大師,那樣的話,就不會遇到寶鈴,心扉緊閉,性情專一。不過,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
才旦達傑的表情變得異常沮喪,使得關文內心甚爲不安。有些事實已經存在,他無法把寶鈴從頭腦中除去,更不能將這一切當做沒發生,自欺欺人,欺上瞞下。
才旦達傑退出樹洞,伸了個懶腰,向着東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扎什倫布寺已經醒來,各處傳來勤奮的寺僧背經文、誦早課的聲音,夾雜有鳥雀的歡快鳴叫聲。這是該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平淡無奇的一天,但對於關文來說,卻是如同浴火重生了一般,腦子裡的知識庫經過了天翻地覆的更新。
關文剛想退出去,驀地發現,那已經風化的螳螂起了微小的變化,身體正在向後收縮,左臂大刀慢慢地向上揚起。他定神細看,螳螂的灰色羽翼也一點點張開,腳爪發力,深深地陷進樹皮中。
“它……正在復活?”關文驚詫地揉了揉眼,死死盯着螳螂。
就在此刻,那具螢火蟲的軀殼也顫動了一下,緩慢地向前移動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