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後備廂裡放着十幾盤繩索,全都是麻繩與鋼絲編結而成的高質量戶外攀援索。高翔常年行走於川藏、尼泊爾一帶,此類戶外用品隨車常備,倒是省了關文很多事。
高翔把繩索一頭扣在車子的底盤絞盤上,另一頭扔下懸崖,然後回頭看着關文:“目測懸崖的深度在四十米左右,懸崖的立面上有不少可供踩踏的裂縫,墜到崖下不會太困難,要不要我陪你下去?”
關文點頭:“那是再好不過了。”
顧傾城探頭向崖下觀察了一陣,走回來,向關文低語:“要不要帶一把槍在身上?下面環境複雜,有槍防身會放心一點。”
不等關文拒絕,她就從袖子裡取出一把槍,放進關文口袋裡,然後微笑着退後:“放心,我會照顧好寶鈴小姐,等你們安全返回。”
“顧小姐在擔心什麼?”高翔笑着問。
顧傾城笑容不變:“出門在外,小心能行萬里船。高先生也是江湖人,應該會贊同這句話吧?”
高翔點頭:“那是當然,顧小姐真是心細。”
關文握了握寶鈴的手,微笑着低語:“放心,一切都會沒事的。上天安排我們相見,就是爲了讓我撫平你心上的傷痕,清除那些噩夢的痕跡。我很快就回來,這裡的一切災難很快就會結束。”
他這麼說,只是要讓寶鈴寬心。
山谷中朔風四起,吹得個人的衣衫獵獵作響。未來如何,沒有人能清楚預料,至於大事結束時各人是否還能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裡,亦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數。
“我等你回來,不離不棄,永不更改。”寶鈴的話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哀傷。
關文握着繩索,腳踩懸崖邊的裂縫,一步步下行。那些縱橫交錯的巖縫中,無數次被鮮血浸染過,已經變爲黑褐色,雖然歷經百年風雨侵蝕,仍然散發着濃烈的血腥味。藏地一山一石都跟其它地方不同,在這裡,時間的流逝彷彿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些鮮血無時無刻不在述說着過去的紛紜故事。
他始終保持頭腦冷靜,不爲外界任何異象所動,很快就墜到崖底。
崖底崎嶇不平,僅有一條採藥人踩出的羊腸小道向左右兩面延伸出去。這裡是真正的荒涼漠野,聽不到人聲,只有朔風穿過峽谷時的肆虐呼嘯。除了那些爲了生計而涉險獵奇的採藥人,普通人根本不會涉足。
很快,高翔也沿着繩索落地。
“往哪邊走?”高翔問。
關文毫不猶豫地向右一指:“那邊。”
兩人沿小道前進,貼着石壁走了約五百步。再向前,小道直接進入了一個黑色的山洞。
關文明白,這裡就是樹大師刺殺留守弟子的位置。因爲在樹大師可以營造的時空幻覺中,他曾親眼看到這裡。
“就是那裡嗎?”高翔問。
關文點頭,加快腳步,到達山洞前。
高翔取出手電筒,向洞內照。山洞內部並不規則,最寬處約十米,最窄處只有三四米,總的深度只有三十步左右。洞壁亦是黑漆漆的,與外面的山崖同一顏色,唯一的區別,就是石縫中生長出了彎彎曲曲的黑色藤蔓,爬滿了洞頂和四壁。那些藤蔓沒有葉子,只有枝幹,最粗的如成人手臂,最細的,則如嬰兒手指。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對吧?”高翔訕笑。
除了這山洞,再向別處去已經沒有路。山洞側面是一個極陡的斜坡,呈斜面四十度角的樣子,一直延伸到下游無底的深幽峽谷中去。
關文進入山洞,腳下的地面也是黑色的,平整乾燥,沒有被藤蔓遮掩。他蹲下來,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雙手撫摸地面,希望有所頓悟。在樹大師給予的啓迪中,所有智者深入地下後,扎什倫布寺的弟子將金銀財寶投入黑洞,然後用石頭封閉通道。這裡是唯一的出入口,機關肯定就在某處。
爲了保守秘密,樹大師親手刺殺了自己的弟子們,上演了悲壯慘烈的一幕。以後的百年歲月裡,他的良心是否也時時刻刻受着自責與煎熬?
“有發現嗎?”十幾分鍾後,高翔按捺不住,略帶焦急地低聲問。
“沒有。”關文停手,原地坐下,皺着眉沉思。
“要不,我們還是另外找找,看有沒有別的路?或者,再取些繩索下來,直接墜到峽谷最深處去?”高翔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其實,在重回扎什倫布寺之前,他在關文面前一直是相當傲慢的。因爲寶鈴的緣故,他的自尊心受到重創,態度纔有所收斂。他是常年探險尋寶的高手,自認在這方面比關文有發言權。
黑洞內的一切簡單直觀,他不願在這種方寸之地浪費太多時間。
關文搖搖頭:“高翔,這不是一次普通意義上的探險尋寶,有些線索,並非以物理形態存在。某些關鍵點,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我感覺,這裡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只不過還沒找到開鎖的密匙——這也許是個比較長的過程。”
高翔不解,嘆氣自嘲:“好吧,我知道赤焰尊者、大人物他們都非常看重你,這次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好了。”
他不是隨隨便便就服從別人的那一類人,但身在藏地,玄之又玄的元素太多,他對關文的話不得不信,不得不從。
人在黑洞之中時間過得極快,等到顧傾城出現的時候,他們才恍然發覺已經過去了兩小時。
“這麼久沒動靜,我擔心,就下來看看。”顧傾城一邊笑着解釋,一邊把帶來的肉餅、礦泉水遞到兩個人手上。
她帶來了強力電筒和蓄電池型的照明燈,放在黑洞中心。在燈光照耀下,四壁上的藤蔓變得異常猙獰,彷彿魔怪的亂髮一般縱橫交錯着。
顧傾城向上看,長嘆一聲:“站在這裡,就像站在一個被怪物封閉的囚籠裡。黑色是自然界最奇怪的顏色,吸收一切,吞噬一切,消滅一切,同化一切……真不知道,斷頭崖下這片山崖究竟犯了什麼天條,竟然被貶謫爲黑色,成了雪域高原羣山之中最另類的一隅?”
“囚籠”一說,似乎對關文有所觸動,但等他努力追索那一閃即逝的靈光時,卻又茫茫然失去。
“顧小姐的話真是富有詩意。”高翔說。
“過獎了,其實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做個詩人。”顧傾城轉身,燈光塑成了她的黑色剪影,五官面目沒入暗中,更顯出了身材的完美,“可惜,握筆的手最後拿起了槍,成了黑白兩道都不歡迎的賞金獵人。”
高翔附和着笑了兩聲,繼續稱讚:“以顧小姐的心智,做什麼都能做到極致,頂尖的賞金獵人,頂尖的詩人,這兩者好像並不衝突啊?比如古人就有‘殺人寫好詩,鮮血若新墨’的句子。在我看來,那不過是兩種職業而已,賞金獵人或者賞金殺手這一職業自古有之,聶政、荊軻、朱亥、要離之流,豈不都是名標青史的賞金獵人?”
顧傾城笑着搖頭:“我這種小角色豈敢跟春秋戰國的刺客始祖們相比?高先生,我倒是一直覺得很奇怪,你在西藏這裡行走多年,什麼樣的大寶藏沒見過,怎麼會心甘情願跟我們合夥探寶?再說,扎什倫布寺的秘密並不在于大寶藏,而在於藏傳佛教的一些秘聞,普通尋寶者是不會感興趣的。”
高翔反問:“顧小姐是賞金獵人,也加入到這個隊伍裡,又是爲了什麼?目前的世界格局,大部分賞金獵人都雲集歐洲,那裡的各國政壇格局動盪不安,黑道糾紛此起彼伏,似乎更能找到大顯身手的良機吧?”
兩個人不動聲色地言語交鋒,雖然臉上都帶着笑,但對立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或許,大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高翔見顧傾城沒有接話,遂低頭微笑,凝視着那劈碎黑暗的燈。
“不,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擊殺青龍會的金蟬子,獲取這一輪追逐戰裡的最高額賞金。我只認錢,不認人,對藏傳佛教的那些高深內容不感興趣。我跟着關文來,是認定了金蟬子一定會出現……”顧傾城堅定而沉着地回答。
她垂下手,取出袖子裡的另一把槍,熟練地取下彈夾,檢查裡面的子彈。
“只要他出現,我們之間就必定只有一個能活着離開尼色日山。這就賞金獵人用生命作代價交出的答卷,非此即彼,非生即死。”她的眼神變得犀利而冷酷,彷彿整個人都化作了一尊神聖不可侵犯的孤傲冰雕。
“任何一種領域的職業高手都是值得尊敬的。”高翔誠摯地輕輕鞠躬致意。
“每一次,我的答卷都是滿分,相信這一次也不會例外。”顧傾城由彈夾裡退出一顆子彈,捏在指尖,緩緩地摩擦彈頭,“我爲了訓練自己的出槍速度,用盡了所有著名軍事教材上的方法,甚至採用了截拳道創始人李小龍先生的電擊訓練法,終於練到出槍如同彈指那麼自然,意念一動,就能出槍。還有這些子彈,都是我在以色列的私人兵工廠流水線上一顆一顆親手挑選的,沒有一絲瑕疵,保證瞬間擊發,取敵人性命……”
其實,任何一個行業中,能夠成爲高手中的高手、大師中的大師的那種人,無一不是經過嚴酷的訓練與艱苦的磨礪。寶劍鋒從磨礪出,唯有夜以繼日的千錘百煉,才能造就百鍊鋼化繞指柔的神刃。
高翔輕輕拍掌:“真是太專業了,我聽這些就像聽傳奇故事一般。”
兩人眼神一碰,顧傾城單刀直入地亮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高先生,你、寶鈴小姐跟關文的感情關係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請大家不要在金蟬子露面前出現任何衝突。我只關心自己的利益,而關文算是我的誘餌,我務必得保證他的安全。高先生,能給我這個面子嗎?”
高翔立刻點頭:“大家在一條船上,當然應該同舟共濟,我跟關先生之間毫無芥蒂,請放心。”
顧傾城收好那把槍,欣慰地長嘆:“那就最好了,謝謝。”
這種面對面的交鋒,足以顯示顧傾城的膽識與魄力。她雖然是一個年輕女孩子,卻令高翔感到震驚,不敢對她有一絲一毫的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