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僧的眼神示意下,關文向地底望去。
水晶平臺原本是灰色的,但當關文專注地凝視一點的時候,那平臺下面漸漸地亮起來。他看到,水晶體是深不可測的,視界邊緣,不見盡頭。在無盡的虛空中,飄浮着一團黑色的雲絮。
那雲絮並非靜止不動,但關文注意到它時,它就突然上升,飛速抵達平臺之下。
關文看清了,那原來是裹在黑色衣裙裡的一個妖嬈女子,正向着他露出嬌媚可人的甜甜笑容。她的發極長,黑如濃墨,與裙裾一起在半空中繚繞舞動。
“帶我出去,帶我離開這裡,帶我走,求求你好嗎?帶我走……”她的大眼睛忽閃着,會說話一樣,沒張口,關文便聽到了那柔膩到骨子裡的哀求聲,“好人,帶我走,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給你當牛做馬,永永遠遠服侍你,只聽你一個人的吩咐,只做你的女人……帶我走,我就是你的,是你一個人的……”
“你是誰?”關文心底一陣迷糊,忍不住以眼神發問。他從未見過如此妖媚的女子,情不自禁地被她迷惑。
“我不知道,我一從噩夢裡醒來,就一個人被囚禁在這裡。這裡又冷又黑,找不到一個人陪我說話。好人,我知道你的心腸是最好的,帶我走好嗎?求求你——”那女子努力地向關文靠近,仰着臉,謙卑地、專注地、無依地凝視着她。
關文的心被刺痛了,眼神迷離,恍惚間那女子竟然變成了寶鈴的模樣。
“帶我走,好人,你是我的英雄……”依稀是寶鈴的聲音。
“救我,關文,救我……”轉眼間,那聲音又轉換爲顧傾城的。
關文一下子醒了,因爲寶鈴與顧傾城的聲音是完全不同的,他絕不相信兩人會一同被囚禁在地底,由一個身體內發出兩種聲音。究其實,是顧傾城的形象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彷彿一把帶着辟邪神力的劍,一想到她,他的心就鎮定下來,擊退了邪魔外道的蠱惑。
“你只是你,不可能是傾城。”他用眼神“說”。
“好人,我知道自己無比卑微,只求跟在你身邊,只求離開這裡。我的心好痛,只求你能抱抱我,給我一點點溫暖……”那女子的眼神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忽然拉扯胸口的衣帶,露出雪白的胸膛。
“你只是你,人魔不能兩立,收起這一套吧。”關文說。
他是男人,性格中不可避免地有着男人的弱點,所以纔會中了對方的蠱惑,險些誤入歧途。只是,他的心已經被顧傾城與寶鈴佔據,沒有多餘的空間容納第三個女子,所以纔有驚無險地破解了羅剎魔女的第一次攻擊。
“真的不幫我嗎?好人,你真的就這麼狠心嗎?”女子向後退出十幾米,陡然前衝,雙臂舉起,十指上半尺長的指甲凌厲突兀地張開。那種模樣,恨不得瞬間穿透壁障,將關文撕成碎片。
那張美麗妖嬈的臉也變了,忽然化爲青面獠牙的鬼面,向着關文桀桀怪笑着。
“不幫我,不幫我,等我劫難期滿,一衝出去,就毫不留情地屠殺所有人,所有生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鬼面魔女怪笑着,在空中左衝右突,始終碰壁,終至頭破血流,醜惡之極。
當魔女在半空中翻身時,關文驀地發現,她的背上伏着一個穿着絳色僧袍的人,身體枯瘦如一具骷髏,雙手扼住魔女的喉嚨,雙腿盤繞着魔女的兩肋,一動不動,半死半生。
“現在幫我,我可以饒你不死,把全天下的寶藏送給你,讓你過最富有最快樂的日子;不幫我,等我殺出去,第一個就把你攫住,用所有酷刑折磨你,直到你覺得身不如死,恨不得來世做只小蟲也再不願託生爲人……”魔女往來衝突,卻既不能突破水晶壁障,又掙脫不了那僧人的束縛,陡地下潛,消失在無窮遠處。
“魔女背上的是誰?”關文忽然覺得滿心悲涼,因爲他已經看清了,那分明就是多格嘉措,與斜臥眼前的是同一個人。
“是我。”老僧眼中充滿了辛酸苦澀的笑意。
他慢慢地坐起來,整了整僧袍,盤膝打坐。
小霍、高翔原來在關文身後,此刻幾乎同時跳起來,張口大叫:“好險,好險!”
“我看到了魔女,邪惡醜陋之極,在地底瘋狂地衝撞,只差一點就突破水晶壁壘闖出來了。這麼說,我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小霍嚴肅冷峻地說。
“我起先看到一個妖嬈無比的女人,瞬間又變成了魔鬼,可怕之極,可怕之極……”高翔心有餘悸地補充。
“魔由心生,你們看到什麼,都是魔女的靈力投射到你們的心靈之鏡上形成的幻象。那邊的年輕人,你的定力堪稱一流,連魔女都誘惑不了你。不錯,不錯。”老僧望定了小霍,面露嘉許之色。
小霍的表情卻更加沉重:“前輩,我們該如何除魔?請明示。”
老僧輕輕地一笑:“我真的幫不了你們……其實我已經——”
關文深吸了一口氣,代他說下去:“其實藏地七十智者聯合放出的‘意念神龍伏魔手’是用七十人的生命煉成的。當你們把魔女擊落地脈的同時,全部死去,與魔女同歸於盡。那些人的身體與靈魂如沙般流逝,只有你的靈魂存續下來。是不是?”
這是唯一的解釋,因爲真正的多格嘉措已經與魔女同時被封印於水晶平臺之下。
老僧點頭:“正是這樣,唯一需要說明的是,‘意念神龍伏魔手’本來就是一種憑藉思想傳遞力量的秘術。我們七十個人,運用藏傳佛教中的‘天心通’做到心靈相通,心力合一;用‘天眼通’令魔女無法遁逃,把她逼回地脈;用‘天耳通’聆聽魔女的呼吸聲,確定她的藏身地,之後全力出擊,形成通天徹地的水晶壁壘,阻塞地脈,將她封印。我之所以靈魂不死,是因爲我體內有着七十智者的力量,才能承擔起最終的‘除魔’重擔,與魔女同呼吸、共生死,直到力量耗盡的最後一刻。”
他的存在,非生非死,生不如死,只是以一種半靈魂半幻象的方式存在着。
“我要大殺天下……我要殺盡天下生靈……放我出來者獲得永生……”魔女的聲音從水晶平臺下傳來,四面的池水被她的咒罵聲所激,騰起數丈高的巨浪,已經被小霍毒殺的水草飛舞於半空中,如羅剎魔女的灰色衣縷。
這樣的情形,正是《天方夜譚》所載《漁夫與魔鬼》一文的現實版,魔女用盡了誘惑手段而無法奏效,便原形畢露,現出本來面目。
“我會畫出最大的壇城,將魔女引入其中,然後點燃炸藥,令她粉身碎骨——這就是無數爲除魔而死的先輩們教導我的終極智慧。大師,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構建出史上最大的迷宮式壇城,作爲羅剎魔女的葬身之所。等我發出號令,你就解除‘意念神龍伏魔手’的封印,任由魔女破關而出。”關文平靜而沉穩地說。
非常時期,總有非常人物放出非比尋常的勝負手,才能力挽狂瀾,左右戰局。
關文相信,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也許昔日由濟南西行之初,他從未想過要成爲“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大英雄,命運使然,時勢使然,他被推到這個位置上,毅然接過重擔,絕不推脫。
“可以嗎?”老僧問。
關文點點頭,沒說一個字。
老僧搖頭:“這是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事關藏地安危,我必須對當年的七十智者負責。年輕人,我翻閱過與吐蕃王松贊干布相關的最古老典籍,他用的,正是你這樣的方法,以拉薩爲核心,以西藏四面山峰爲脈絡,以藏地五大神湖爲壇城之陣眼,構建了一個裡外、正反、上下共一百餘層、三百多棱面的壇城。爲此,他的腦力幾乎消耗乾淨,折壽十五年。可是,再大的壇城也困不住魔女,她的身體能夠迎風見長,上抵到青天,下探至深淵,將吐蕃王畫出的壇城撐得四分五裂,幸虧有文成公主擲出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佛像,尺尊公主擲出釋迦牟尼八歲等身佛像,才鎮住魔女,將其封印於地脈內。你再提以壇城除魔的計劃,只怕不能如願。”
關文思索了幾秒鐘,才鄭重其事地回答:“前輩,我會竭盡全力去做。”
小霍在旁邊插嘴:“前輩,從黑洞入口到這裡,我們佈置了超過四千個爆炸點。如果關文除魔失敗,我們馬上引爆炸藥,把這裡變成一座死亡墳墓,所有人跟魔女同歸於盡。”
只有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纔會說出這種無畏無懼、豪氣干雲的話。因此,關文對小霍的信任更深了一層。
“沒有把握?”老僧又問。
關文慎之又慎地回答:“的確沒有把握,但前輩的‘意念神龍伏魔手’封印已經支持不了太久了。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冒險放出勝負手。”
彷彿爲了佐證關文的話,魔女從遙遠的黑暗之中,如高速導彈一般飛來,猛烈撞擊水晶壁障。平臺、池塘甚至包括外層那鬥獸場一般的空間,都產生了轟然震動,令衆人發出一陣駭然驚呼。隨着這一撞,伏在魔女背上的僧人被震得撒手彈出。
“啊,不好了!”高翔驚呼出聲。
壁障下,僧人向幽暗處跌下去,扎手紮腳,似乎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我盡力了。”老僧黯然長嘆。
關文眼睜睜地看着魔女一個俯衝,便把那僧人的身體撈在手中,返身殺回來,一邊飛行,一邊怒吼,將那身體撕成了十幾片,更把一隻手臂塞進嘴裡胡亂嚼着。
整個過程中,那具身體裡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因爲在長達數百年的禁錮過程中,僧人全身的體力與精力全都供給雙臂,整個人都已經完全耗幹了。
“大家準備,我們必須馬上開始了。”關文後退,從袖子裡掏出一支上等的狐毫細筆。
“對不起大家,我盡力了,這是我最終的末日。我必須離去了,我和七十智者的靈魂一起……進入永遠的虛空世界……不留痕跡,只有你們能證明我……曾經來過,曾經是伏魔師中的一員……曾經輝煌過,爲了藏地人民與羅剎魔女決一死戰……”
啪的一聲,老僧的身體炸裂開來,化爲幾百碎片。碎片如品質最好的白磷一般,落地即燃,變成幾百股細碎的白煙。這煙霧就是老僧以及七十智者最後的靈魂形態,霧散,伏魔者多格嘉措便永遠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