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文不想過問老刀的事,仔細地盯着蟲子,追逐着蟲子爬經的路線。他很快意識到,蟲子正在用身體寫一些什麼,但蟲子一直在木牌上游走,處於動態模式,他始終無法理清頭緒。
“這一定是樹大師養的蟲子,蟲子一定能告訴你什麼!”巴桑降措在旁催促。
關文漸漸看明白了:“它寫的是兩個字——鎮魔。”
巴桑降措低頭看了一陣,也看懂了:“沒錯,就是那兩個字。一定是樹大師把某種法力加諸於蟲子身上,特地趕來通知你一些事。
關文頭也不擡地問:“通知我?爲什麼?”
巴桑降措苦笑:“關文,你聽我說。據我所知,每年寺廟都會選舉出最有希望、最具慧根的僧人,去聆聽寺內百年高僧們的教誨。經過幾周的閉關教導後,年輕僧人出關,拋開佛經書籍和練習冊,而是直接參與‘辯經’,能者上,愚者下。如果能在辯經中成功,將被認定是下一代中的佼佼者,直接進入本寺的人才儲備計劃行列。你是畫家,在扎什倫布寺一年多,已經跟寺廟融爲一體……”
關文搖搖頭:“巴桑,你想得太多了。”
巴桑降措嘆了口氣回答:“我覺得,你的所作所爲已經感動了蒼天,蒼天才會垂下手諭,給你機會,讓你後半生能夠登堂入室,進入藏傳佛教的最高境界。”言語之間,他對關文充滿了羨慕。
關文再次搖頭:“謝謝你的祝福,我的理想,是做一個深入人類心靈秘境的畫家,還沒有那種成爲佛教傳承者的野望。”
忽然間,蟲子停止遊走,蜷縮身子,又恢復了原先的米粒狀,嵌入木牌的天然縫隙裡。
“真的是神奇變化啊——”關文凝視着木牌的年輪線。不過,蟲子僅有一隻,其它的凹槽或縫隙裡都空空的,沒有任何附着物。
“跟我去見樹大師吧。”巴桑降措催促。
關文點頭:“好。”
對於那個傳說中的足不出戶的樹大師,他也是充滿了好奇,今日有機會拜謁,畢竟是難得的機緣。
走出房間後,關文看到赤贊還坐在寶鈴門口,老刀又不見了。
“這些到底是什麼人?”巴桑降措忍不住問。
關文回答:“都是寶鈴小姐的朋友的朋友,怕她在這裡出事,趕來保護。”
他不喜歡老刀,自然也就對寶鈴說過幾次的高翔耿耿於懷。物以類聚,能跟老刀這種人成爲朋友的,也不會是善類。
“我剛剛看到你桌上攤開了紙,是要幫對方畫畫嗎?”巴桑降措關切地問。
關文回答:“不一定,寶鈴小姐的敘述東一頭西一頭的,我還沒有抓到頭緒。這些事,等回來再說吧。”
事實上,他對自己很有信心,相信自己一定能畫出寶鈴想要的。
兩人出門,並肩向扎什倫布寺的大門走。
街上,各地來的朝聖者漸漸多起來,但每個人的目光都虔誠地望着寺院方向,專心致志地或行走,或跪拜,根本不會注意旁人。真正的朝聖者遠道而來,其心中只有“朝聖”二字,外界其它事物,全都被摒棄一空,甚至連吃飯、睡覺這種人的生理需要都變得可有可無了。
關文能夠理解朝聖者的心情,因爲他從山東濟南趕來扎什倫布寺之初,也是帶着“朝聖”的心情。
“關文,你的繪畫技藝是怎麼學成的?”巴桑降措隨口問。
關文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從小就喜歡畫畫,一直參加繪畫培訓班,直到最後考入山東省美術學院,先學的是國畫,後學的是西洋畫技法。畢業後,我個人建立了繪畫工作室,賣畫爲生。”
他的經歷相當簡單,等於是畢業即失業,處於自由職業的狀態。
“可是,我見過很多畫家,沒有一個人能像你一樣,通過簡單的勾勒,畫出人的內心世界。還記得嗎?你剛剛到寺裡時,曾經給都吉上師畫過一幅畫,那幅畫就掛在上師的僧舍裡,名字叫《冰洞冥想圖》,對不對?”巴桑降措又問。
關文想了想,點點頭:“沒錯。”
他記得那幅鉛筆速寫,是在去年夏天完成的,當時正是扎什倫布寺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巴桑降措突然長嘆:“你真的能畫出都吉上師的內心世界嗎?什麼時候方便,也給我畫一幅?”
關文不禁苦笑:“其實,說穿了吧,那些畫只能針對於心事重重的人。心理學家說過,心事是可以寫在臉上的,我只不過是察言觀色,從對方臉上得到啓發,然後才深入其內心世界。你還這麼年輕,前途似錦,光明遠大,怎麼會有心事?”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到了寺院門口。
忽然,寺廟深處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鐘聲,是短暫乾脆的“噹噹噹當”,而非平日晨鐘暮鼓時的“咚嗡、咚嗡”聲。
巴桑降措站住,雙手遮在耳朵上,諦聽鐘聲,臉色立刻變了:“共十五響,這是一種警示信號,可能寺裡有大事發生了。快走,我先送你去樹大師那裡,然後回去聽命。”
他拖着關文的袖子,向密宗院方向飛奔。
一路上,不斷有面容蒼老、步履蹣跚的老僧從各個禪堂、僧舍裡衝出來。奇怪的是,這些人的行進方向跟巴桑降措、關文是一致的。
“我們還是抄近路好了!”巴桑降措拉着關文大步向北,不繞道,而是連翻了三道矮牆,到了密宗院的東面。平時,寺裡有規定,不得逾牆,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這些了。
前面就是樹大師住的院子,圍牆和屋頂都已經頹敗不堪,屋瓦殘破缺失之處頗多。一棵粗大的古樹突兀地從院牆裡探出身子,枝椏粗大,無葉無果,光禿禿地指向天空。
院門口,一個滿臉皺紋、倦容難掩的老僧孤零零地倚門而立,仰面向上,望着湛藍的天空。遠遠望過去,在關文眼中,老僧似乎是另一棵古樹,與幾乎要撐破院子的巨樹一矮一高、一細一粗、一小一大遙相呼應着,正好符合繪畫構圖中的“由小及大、陰陽比對”原則。
“那是才旦達傑大師,樹大師唯一的嫡傳弟子,木盒就是他交給我的。”巴桑降措小聲介紹。
兩人到了門口,才旦達傑的目光才從天邊收回來,落在關文臉上。
“大師,這位就是畫家關先生。”巴桑降措恭恭敬敬地稟報。
才旦達傑木然地看着關文,稍停,細長乾枯的眉抖了抖。
巴桑降措會意:“弟子告退。”
他原路返回,把關文留在院外。
“什麼是畫?人類爲什麼要畫畫?當我們看到一幅畫時,觀賞的是繪畫者的心,還是繪畫者畫出的別人的心?山水畫是否就是一山一水的心?花鳥魚蟲畫,是否就是花鳥魚蟲的心?你畫我,畫出的是真的我?是你眼中的我還是我的內心世界……”才旦達傑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考問關文。
他的臉是如此乾癟,以至於顴骨上完全沒有一點多餘的肉,只剩一層黃褐色的皮膚,包裹着那兩塊高突的骨頭。他的眼珠幾乎是不會轉動的,要改變視線方向時,只能扭轉脖頸,用低頭和擡頭來代替普通人轉眼珠的動作。通常這種情形,只會在潛伏水底的巨龜身上才能看到。
“回答我。”隔了一陣,他又開口。
關文只答了三個字:“不知道。”
才旦達傑的眉又動了動:“不知道?你不是一個畫家嗎?”
關文嘆氣:“沒錯,正因爲我是畫家,才無法回答這些深奧的哲學問題。在畫家眼中,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僅此而已。”
才旦達傑的眉揚起來:“既如此,你怎麼畫下人的內心世界?”
關文搖頭:“我從來沒說過要畫人的內心世界,我畫的,只是我看到的,那些事物就擺在那裡。”
“在哪裡?”才旦達傑一路追問下去。
“在你的眼睛裡。”關文微笑起來。
才旦達傑眼睛裡忽然有了生氣,臉上的皺紋也慢慢舒展開來,露出了一個艱難的笑容。
此地距離密宗院還有兩道高牆,急促的敲鐘聲再度傳來,並伴隨着隱隱約約的呢呢噥噥誦經聲。聽那聲音,院子裡已經聚集了百人以上。
“你終於還是來了。”才旦達傑長出了一口氣,眼角動了動,竟有一顆渾濁的淚珠滑落出來。
他擡起左手拭淚,身子搖晃了兩下。
關文驚覺,對方竟然僅有左臂,右臂已經齊着肩頭消失。
“進來吧,不要管那邊的事。”才旦達傑轉身向門裡走。
關文跟進去,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棵深植於院落正中的巨樹。樹的根部自然地分成兩半,如人的雙腿一樣劈開,到了兩人多高的位置,樹幹重新合二爲一向天生長。於是,就在樹幹中間留下了一個天然的樹洞,寬兩米,進深三米,高度約三米出頭。
從樹洞向裡望,纔是樹大師居住的古老房子。那房子的木門木窗沒有一個是完完整整的,全都七零八落,如同一座小小的廢墟。
“到這邊來。”才旦達傑在樹洞裡停步。
關文鼻子裡聞到濃烈的朽木氣息,空氣中飄來各種各樣的味道,他隱約辨別出有香燭味、酥油味、鳥糞味、枯葉味……如果不是巴桑降措和才旦達傑指引,他就算從門前經過,也不一定會折轉進來。
進了樹洞,光線突然變暗,他有些小小的不適應。
“我其實一直都在盼着你來……盼了很多年。我一直以爲這一輪迴中等不到你了……誰知機緣巧合,你終於出現了,真是一件……最值得慶賀的事啊!你說呢?是不是?”才旦達傑的聲調變了,原本就蒼老低沉,此時變得更加虛弱沉迷,彷彿大病纏身的人在說話,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歇歇,才能繼續下去。
“大師,請恕我直言,我並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召喚我到這裡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關文說。
才旦達傑一動不動地直立着,樹洞與外面亮度對比明顯,是以關文只能看見他的剪影,卻看不清他的臉。
“這裡是你的歸宿啊你忘了嗎?”才旦達傑說。
關文搖頭,表示自己既不明白也不認同這句話。
才旦達傑忽然唸了一段藏語的經文,約有二十幾句之多。
關文的藏語水平一般,閉上眼,仔細傾聽,才勉強拼湊出那經文的意思,原來是講述《屍毗王捨身救鴿》的故事。
“我念這些佛經,你想起那些事來了嗎?”才旦達傑問。
關文搖頭,坦然回答:“大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是樹大師用木牌召喚我過來的,他在哪裡?”
他本以爲,樹大師一定在樹洞後面的屋子裡,才旦達傑在樹洞中向他發出詰問,只不過是對自己的考驗。
“我就在這裡啊。”才旦達傑回答。
關文怔住,腦子連轉了幾轉,才反應過來:“你……你就是樹大師嗎?”
按他此刻的理解,“樹大師”不過是外界給予院落主人的別稱,既然主人是藏傳佛教高僧,就一定有本名。所以才旦達傑就是樹大師,那兩個名字實際指的是一個人。
“我當然是,不過你另外一些事還是猜錯了,我是我,他是他,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裡原本應該有十二個人,現在……只留下十個位置,其中一個是他的……另外一個就是你的。”才旦達傑又說。
關文有些糊塗:“你是你?他是他?那麼你是誰?你在哪裡?”
“我就在這裡,呵呵呵呵,我一直都在這裡。”才旦達傑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