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以最快的速度披掛上戰甲走上辦公室的陽臺，居高臨下看着整個星火鎮。
觸目所見皆是瀰漫的大火與升騰而起的濃煙。
街面上幾乎再見不到一個奔逃的人。
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殺二十萬人要多久？
在冷兵器古代大約需要好些天。
在二戰時期也持續了五六個星期。
但在這個時代的源星上，如果動手的是“網”，完成這一切只需要兩分鐘。
任重試着聯繫其他人，但不出意外地全部失聯。
緊接着，兩聲巨響，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從生化實驗室與裝甲實驗室所在的方位升起。
恐怖的氣浪襲來，將任重所在的大樓頃刻間吹得歪曲傾倒。
任重勉強飛出，漂浮在半空中，俯視着這一切。
毫無疑問，包括鞠清濛在內的所有人都已死去。
儘管明知道還有機會重開，但巨大的失落感依然潮水般涌來，讓他在半空中身子微微一晃。
就在此時，任重注意到頭頂天空一抹亮光。
他擡頭看去，不知何時，竟有一座天基武器在近地軌道上靠近了陽升市上空。
下一秒，一束巨大的光束從天而降，落在了東面。
以肉眼判斷，任重知道那是望東鎮的方向。
沒過得一會，另一束光芒又在遙遠處從天而降，落往昭山鎮方向。
到此時，任重才知道出事的不只是星火鎮，很可能自己旗下的所有領地都遭到了屠戮。
被處決的不只是荒人，也包括生活在這些小鎮裡的公民。
任重的腦子裡寫滿了茫然，心中只想說，何至於此。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以至於他根本沒時間去揣摩問題究竟出在哪。
被突然處決也不是沒發生過，他當然有想過翻船的可能。
但任重並未想到，竟會同時連帶處決如此之多的人。
下一秒，白光從他頭頂垂落。
身體瞬間沐浴在恐怖的高溫之中，任重的意識先是一黑，又迅速恢復清明。
他又進了“陰間上帝視角”。
他心裡想，如果有機會，他真想當面問問“網”，我何德何能配得上這樣重視。
真正“犯罪”的人，不是隻有我一個麼？
但他很快便自己得到了答案。
自己每時每刻都在給其他人帶來改變，陽升市裡十鎮之地的荒人與公民，都在極短時間感受到了他這新型資本家帶來的改變。
這些人看到了從生存走進生活的希望。
他們也開始通過努力學習和工作嘗試在公民體系之外獲得更好的人生。
這種樂觀的、向上的精神會傳染，代表着時代發展的新的可能，也符合嬴浩的中期願景。
但這違背了“網”的意願。
這次的清洗本質上如同過去的每次鎮壓一樣，原則是“除惡務盡”，不留禍根，手段上卻進行了更新換代。
想明白這問題後，任重心頭大石稍微放鬆了些。
下次爭取找到暴露的原因，不明不白的失敗只經歷一次就夠了。
在意識沉降之前，任重腦海中突然收到了一段訊號。
還沒來得及分析這訊號，任重的思維便猛地消散。
再恢復時，他正好揹負雙手站在於燼身後，看着三千餘名娃娃兵在烈日下平舉模型槍。
沒和於燼打招呼，任重悄然退走。
他也沒去馬瀟凌那邊的機甲訓練場，而是直接回了辦公室。
他打開辦公文檔，點開之前親手製定的新型員工合同，刪掉了七條核心條款中的退休金、子弟學校和租房補貼，只保留了保底工資、資源扶持、公費進階職業培訓以及傷亡撫卹這四條。
隨後，他又新增了一條，“二十年最高限制級長約”。
做完這個，任重又長嘆一聲。
那段他最後收到的訊號來自已經再次死亡的孫艾。
她失去了肉體，只剩下一段即將消散的信息流意識。
悄悄潛伏入侵到鎮級中央監視塔系統中的她通過截取信息，接收到了一段源星通訊網絡公告裡的信號，並準確找到了任重漂浮的“靈魂”，把這信號裡的信息傳遞給了他。
任重知道了上次失敗的原因。
問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但引爆點卻是嬴浩和促進會。
某種意義上，任重是屬於被連累的那個。
任重曾以爲促進會是個非常靠譜的大靠山，至少能掩護他做很多事。
在他過去的理解中，源星軍工集團掌舵人的身份絕對算得上整個源星公民體系金字塔的最巔峰，高得超乎想象。
更何況嬴浩是兩百年前的“古人”，從無到有一步步建立促進會用了兩百年。
那麼，按理說嬴浩考慮問題應該全面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很可惜，最終都卻落得個瞬間崩盤的結局。
再結合自己當初在集中睡眠艙裡因爲大放厥詞而被獵殺者憑空狙殺的場景，任重得出了新的結論。
“網”在深度監視所有人。
不管是何種級別的公民，在“網”的眼裡其實都一視同仁。
在整個源星上，除了九大冷凍長老，任何人都可以死，本質都是牲畜。
哪怕是這些老冰棍的直系後人也一樣。
“網”的判定邏輯其實是一個黑箱，並不存在真正的警告和容忍度。
以前馬達福曾多次提醒任重的叛逆指數與危險指數持續攀升，讓他注意自我約束。
表面看來，這是“網”給一些潛在危險分子以改邪歸正的機會。
然而事實上，這只是“網”的另一層誘惑。
人們能看到的，只是“網”願意讓人看到的。
“網”是故意讓人獲知自己的處境不妙，同時又進一步觀察這人的變化。
如果前後反差變化太大，也會出事。
比如昨天時還是個大好人，發現自己的各項指數攀升後，立馬變身魔頭。
那麼“網”同樣會認爲此人圖謀極大，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至於嬴浩，不可能沒有知情權。
那麼在嬴浩已知的信息裡，他必定長期是標註爲綠色的安全公民。
嬴浩也誤以爲自己完全掌握了“網”的行爲邏輯。
“網”已經默許了他和他的促進會的存在，在長老團裡逐漸掌控權柄的嬴浩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錯覺。
但事實上，促進會一直巧妙地遊走在危險邊緣，只是無人知情。
當某個關鍵因素被觸發時，促進會被判了死刑，且沒有申訴的機會。
任重認爲這個關鍵因素就是他自己。
嬴浩吸收了他，並開始配合他的進度對原本的變革計劃做出微調。
這微調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嬴浩一直都做得很完美，唯一的失誤是沒有看清任重，引來了雷霆天威。
這次失敗對任重的打擊很大，但他卻依然得到了最大的收穫。
他徹底認清了自己真正的敵人是誰，正是“網”。
整個源星的社會體系，都是“網”一手構建。
就連嬴浩推行的這種膚淺的變革都是不可觸碰的逆鱗雷區，遑論他想要的真正的革命。
必須得想個辦法規避這場災難，必須調整策略，必須儘快摧毀“網”。
他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
良久後，他重新睜眼。
這決定可能有些殘酷，但他必須放慢企業戰爭的步調，把工作重點轉移向另一個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