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穿透那層殼,鑽入他靈魂深處的聲音,來自他媽。
他就像是長眠之人被喚醒,瞬間從一個虛幻的境地回到了現實,周圍所有的聲音、畫面、溫度、感知都在一剎那像漲潮一般將他淹沒。
他睜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這張帶淚的面孔,僅僅是睜大眼睛這個動作,似乎就消耗了他大量的體力。
“兒子……”馮月華哭泣不止。
溫小輝張了張嘴,發出貓一樣細小的聲音:“……媽?”
馮月華的情緒瞬間起伏得更加強烈,她緊緊揪住了溫小輝的衣袖,眼神痛心而又憤怒。
長夢乍醒,溫小輝艱澀地問道:“媽,洛羿呢?”
馮月華捂住了嘴脣,眼淚唰唰地掉。
“洛羿呢。”溫小輝紅着眼圈,又問了一遍。
馮月華搖了搖頭。
溫小輝擡起無力的手,捂住了眼睛,小聲呢喃着“洛羿呢”,不知是在詢問,還是自問。
馮月華摸着他的頭髮,心痛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這輩子唯二感到無能爲力到絕望,第一次是面對丈夫的絕症,第二次便是現在,可唯有天命不從人願。
她輕輕抱住了溫小輝,輕柔撫弄他頭髮的手也加重了力道,就好像安慰也能跟着更有力地傳遞進心裡,溫小輝側身回抱住了她,被壓抑的哽咽逐漸釋放開來,他痛哭出聲,打破那個虛無的殼的他,就像一個重生的稚子,脆弱而毫無防備,他終於回到了這個世界,這個,沒有洛羿的世界。
肝腸寸斷。
馮月華出現後,長達一個星期靠營養液過活的溫小輝,開始攝入流食。她和羅睿輪流在醫院陪護,但溫小輝看起來,也僅僅是還活着,卻沒有半點生氣。
黎朔來過,他在牀頭坐了一個小時,臨走的時候,溫小輝像是才發現他一樣,輕輕點了點頭,雙目無神,黎朔重重嘆了口氣,心裡難受不已。
曹海也來過,不止一次,但還是沒能看到溫小輝有適合談話的狀態。
溫小輝的靈魂好像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副軀殼。
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他被接回了家。
這個曾經他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在他踏進屋子的那一刻,想起的卻是這翻新的每一寸裝修,都出自洛羿之手。
他的生活裡到處都是洛羿,躲不掉的洛羿,想不完的洛羿,洛羿在他的大腦裡無處不在,可在現實中卻再也不能觸摸,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絕望。痛苦像吞噬人血肉的寄生蟲,已經在他的身體裡築巢,也許有一天他會被掏空。
有一天洗臉的時候,他偶然發現鏡中的自己,頭髮已經快要長到了胸口,削瘦,面孔蒼白到毫無血色,一雙眼睛灰白的像死水,曾經他剛逃離洛羿去鵬城的時候,也頹廢過一段時間,那個時候他及時警醒,現在他的情緒卻沒有什麼起伏。好像沒有什麼需要他在乎了,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吧。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羅睿來的不那麼頻繁了,也許是因爲即使他說再多的話,也得不到什麼迴應,只有馮月華一直守在兒子身邊,電視幾乎24小時開着,否則家裡就不會有任何聲音。
一天,曹海又來了。
馮月華不讓他進門,怕他的出現又刺激溫小輝,但溫小輝在裡面聽到了聲音,難得的從房間裡出來了,淡淡地說:“媽,讓他進來吧。”
馮月華無奈,只好放他進來了。
曹海看上去狀態也不怎麼好,一臉疲倦,他進門後就盯着溫小輝看了好幾秒,然後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溫小輝坐在沙發上看着他,不說話,就那麼看着,直把曹海看的發毛。
曹海輕咳一聲:“小輝,你身體好點了嗎。”
溫小輝好像沒聽見,喃喃道:“第一次我和洛羿見面的時候,你在想什麼?”這是自他在醫院醒來後,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曹海一愣,頓時緊張起來,就連馮月華的表情都變了。
溫小輝對馮月華說:“媽,我跟曹律師單獨說兩句好嗎。”
馮月華深吸一口氣,擔憂道:“……小輝。”
溫小輝看着她,眼神堅定。
馮月華警告地看了曹海一眼,起身進屋了。
溫小輝重新轉向曹海:“你知道他所有的計劃,可在他的威逼利誘之下,你還是爲他工作,當時看着我,你在想什麼?”
曹海嚥了咽口水:“我……太久了,不記得了。”
“是很久,六年了。”溫小輝品味着這個數字,好像很長,但又好像極短,短到不留餘地:“但我不相信你不記得,你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可憐我嗎,有點愧疚嗎?”
曹海低下了頭,半晌,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說:“沒有。”
“爲什麼?”
“我們都覺得洛總的那筆遺產不屬於你,你對我們來說是一個不相關的人,給你三百萬加一套房子,已經足夠了。”曹海雙手交握,手指纏在一起。
“但是你沒料到最後會變成這樣吧,現在呢?你可憐我嗎,有點愧疚嗎?”
曹海似乎是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溫小輝的雙眼平靜的就像無風的海,可卻無法預料下一秒會不會掀起巨浪。他皺起眉,點頭道:“有,洛羿註定不會有正常的人生,可你是無辜的。”
“你們把我捲進不相干的事裡,然後毀了我的人生,現在想用錢打發我,有這麼簡單嗎?”溫小輝看着曹海的眼神變得兇狠和冰冷,他無處發泄的痛苦和恨意彷彿要破籠而出了。
曹海低頭不語。
溫小輝艱難地換了口氣:“常行呢?”
“死了。”
“都死光了,一了百了是嗎。”溫小輝咬住嘴脣:“留着活着的人幹什麼?洛羿以爲錢能做什麼?讓你上趕着把錢送到我面前,到底有什麼用?!”溫小輝朝着曹海吼道。
曹海抹了把臉:“洛羿希望你能好好生活……”
“放屁。”溫小輝露出一個比哭還慘淡的笑:“好好生活?洛羿從來沒希望我好好生活,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跟‘希望我好好生活’背道而馳,你以爲他死了,把錢留給我,是希望我會原諒他?怎麼可能,他是要讓我一輩子都活在他的陰影裡,哪怕他死了,他也能永遠控制我!”溫小輝泣血般說完這一番話,死死盯着曹海:“你自以爲了解洛羿,你覺得呢?”
初春乍暖還寒的時候,曹海臉上的汗像三伏天一樣往下淌,他的頭埋得更低了,似乎找不到語言反駁。
“這就是洛羿。”溫小輝失神地說:“這纔是洛羿,他說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不能放開我,事實證明,就是死了他也沒打算放開我……”他突然失笑一聲,“我現在相信他是真的愛我,用他怪物一樣的方式,如果我沒有被他玩兒死,或者他沒把自己玩兒死,我們大概真的會白頭偕老。”說到最後,尾音開始發抖。
曹海嘆息道:“你比想象中更瞭解他。”
“我瞭解他,所以從來不敢相信他,他是個爲了目的,連自己都能犧牲的人。”溫小輝不自覺地抓緊了衣料,顫聲道:“洛羿所有的目的,都達到了。”對常行的復仇,對他的佔有,洛羿想要的一切,最終都得到了。
他自以爲用冷言冷語抵抗洛羿,以洛羿每一絲痛苦汲取扭曲的報復的快感,他以爲洛羿就算囚禁他,只要他的心還在反抗,他就永遠旗勝一招,時至今日他才明白,這其中從來沒有輸贏,即便有,他也沒有贏。贏的始終是洛羿,洛羿纔是那個求什麼得什麼的,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最終輸的一塌糊塗,失去所有。
他不敢去想,如果他當初給洛羿一個機會,會不會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面,他也不敢去想,假設洛羿還活着會怎樣,這些想法哪怕起個頭,都會被他強行熄滅在心裡,無論是後悔過去,還是做虛僞的未來美夢,都是自己拿着刀子往心口捅,除此之外別無它用。
他對所有事情都失去了,事業,錢,外貌,未來,他已經不期待任何東西、任何事,他大概會一輩子這樣活下去,而這樣活下去,他的一輩子估計也不會有多長。他感到很對不起他媽,羅睿,以及很多關心他的人,可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因爲愛一個人,他提前耗盡了他一生的力氣,現在只能勉強往前挪着走,但隨時可能倒下。
曹海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模樣,眼中閃過不忍,他握了握拳頭:“小輝,任何傷痛都會過去的。”
“我的不會,因爲這就是洛羿要的結果,他計劃好的,一切就會按照他的計劃進行。”溫小輝用一種令人膽顫的冷靜對曹海說:“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就算我偶爾想起你,也一定在詛咒你,所以別再讓我想起你。”
曹海用力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提起公文包往門口走去。
溫小輝失神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陽光。
曹海走到門口的時候,頓住了腳步,猶豫了足足三秒,才輕聲說:“你說洛羿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你知道洛羿拼了命也志在必得的是什麼嗎?”
溫小輝微怔,緩緩扭頭看着他。
曹海沒有回頭,打開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