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記憶
一根根幽靈藤從巖壁上垂下來,或粗壯,或纖細。
蜿蜒……晃盪……
如惡靈的觸手肆意生長,貪婪地霸佔着所有它可以夠得到的地方。
而鬼手木則是另外一種形態。
它們有點像長在瘴氣沼澤地裡的那種菌類,每個細小的縫隙裡都能瘋狂地繁衍出一大片,你說不清這是一朵還是兩朵,因爲其實在底下,它們很可能都借用了同一個根。
不管是哪種植物,全都長着醜陋的觸手和尖利的牙,對着外來者虎視眈眈。
璟華和阿沫一級級地往上走着。
璟華一直聚精會神地盯着那些藤蔓,阿沫除了給臺階編號外,也一直聚精會神地盯着璟華。
他的鳳眸如此漂亮,眼線很長,眸子又鏤得很深,像一汪墨色深潭,看一眼便會沉淪下去。
他的睫毛纖長無比,根根分明,又帶了點捲翹。特別是當他不經意擡頭看你一眼的時候,那睫毛便彷彿能撩撥到你心裡去。等他那一眼看完了,你的心絃還撲通撲通蹦跳不已。
而他的脣更是好看,脣角隨便揚起,就都是最完美的弧度。前面說他不經意看你一眼,那種殺傷力還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的是他不經意看完那一眼後,再淺淺地笑上一笑——
天,那簡直是罪大惡極,殺無赦!
攬月劍很鋒利,在臺階上做記號,就像在紙上寫字那麼容易。阿沫一路都盯着璟華的側顏,癡癡地看了很久。
在她看來那些藤蔓是沒有任何區別的,四周又光禿禿的,臭不可聞。她除了靠璟華的美顏支撐自己前行的鬥志外,實在毫無動力。
璟華走得很慢。
照他的那個理論,第一圈是必須要走的,而運氣好的話,他們在第二圈剛開始就能找到那株藤蔓和臺階對應位置相同的地方,但如果運氣不好,就要再繞上整整一圈。
剛開始璟華還會跟阿沫所幾句笑話,派遣她的無聊,但一百級臺階以後,他的話漸漸就少了。阿沫問他什麼,也是簡單幾個字的回答,或者乾脆就輕輕“嗯”一聲。
他走得比剛纔更慢,從最開始阿沫拉着他的手,慢慢變到由阿沫扶着他,再後來阿沫覺得,他靠着自己的身子也越來越重。
兩百二十八級。
那些藤蔓發出的穢氣帶來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連阿沫都覺得頭暈,步履沉重。璟華的胸膛急劇起伏,呼吸凌亂。阿沫拿出手帕,默不作聲地替他擦去額頭冷汗。
“璟華,若累了,就停下歇一歇。”阿沫道。
璟華搖搖頭,他甚至沒功夫回頭看她一眼。
這和過去憑記憶去強背一些東西不同。
每一層臺階上,少則有六七株,多則十幾株,每一株藤蔓外形姿態上的差別根本微乎其微,而他現在只不過記了三千種不到而已。
他大概知道那個圓環有多大,現在只走了大概十分之一。
璟華吸了口氣,咬牙又上了一級,卻不小心膝蓋一軟,若不是阿沫及時扶住,恐怕就會跌倒。
“我沒事。”他知道她會問,便搶先道,“光顧着看這些爛木頭,沒留神看路。”
他勉強笑了笑,脣色慘淡。
靈力所剩無幾,竟連腦子都越來越不好用了。
區區三千種形態,不過只佔了他記憶宮殿的極小一部分而已,但卻一陣陣地頭痛眩暈,喉嚨口不停地翻涌鹹腥,又想要吐血。
璟華暗暗苦笑,他確實自小就記憶力驚人,別人都說他是神童,從孃胎裡就開始修了佛法,這纔會小小年紀就有大乘成就,但他自己知道。
他不過是勤奮,外加方法。
他自創了一套短時間內強記強背的方法,用來記住那些繁難深奧的佛經。後來又把這套方法用在過其它許多需要他強記的地方,也都收效甚好。
他給這方法取名爲記憶宮殿。
簡單來說,就是將自己的腦子看作是一座龐大的宮殿,這座宮殿裡有許多的亭臺樓閣,花園小徑,而每一處每一景都是深化他記憶的一個強有力的法器。
他在這座記憶的宮殿中閒庭散步,沿途看到的每件東西,都通過一種特殊的聯想與他目前所要記住的東西捆綁在一起。這種聯想並不拘泥於某種固定格式,只要是印象深刻就好,越是癲狂的,反常的,反而越好。
以往,他靠着記憶宮殿,取得過種種令人完全不可思議的成就,特別是別人看來那些繁複的陣法演變,在他眼裡簡直如一馬平川那般容易。
最輝煌的時候,他的宮殿已經造得比九重天還要複雜,上下數百層,樓宇宮闕幾千萬重。
但這強大的記憶力也會急劇損耗他的靈力,所謂嘔心瀝血,確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阿沫看着他越來越慘白的臉色,不忍他再強撐下去,故意裝作好奇道:“璟華,你倒說說看,這些藤條還有鬼手木究竟哪裡長得不一樣了,你都是怎麼給看出區別來的?”
她這點心思,璟華清清楚楚,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只想趁着清醒儘快完成纔好,但阿沫那企望的眸光,又讓他不忍拒絕。
思量再三終於還是停了下來,輕聲道:“這其實也不難,說穿了你也可以。”
“真的嗎?我也行?”她這時倒是真的來了興趣,纏着璟華說下去。
璟華笑笑,指着一株幽靈藤道:“看一株藤蔓的形態,你可以先給它幾個基本的界定,比如長度,粗細程度,生長的方向,第幾節開始彎曲,有無結疤,還有顏色,幾片葉子等等……”
阿沫聽得津津有味,“嗯嗯,然後呢?”
“然後你每看到一株,就按照那些界定給它分個三六九等。比如現在這一株,它就是:長六級;粗四級;向右位生長;第四、七、九節彎曲;十六個結疤;顏色三等黑;六十七片葉……”
璟華見她頻頻點頭,安慰笑道:“你能明白就好,這樣我們就把一根根具體的藤蔓都編了號,然後就藏進我的記憶宮殿裡就好啦。”
“記憶宮殿在哪裡?”
“在……我腦中。”璟華費力地吞嚥下一大口突然涌上來的鹹腥,勉強回答道。
“這又是什麼厲害的東西,璟華能教我麼?”
璟華硬扯出一個微笑,點點頭。好像真的有點不太舒服,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額頭上突然就冷汗涔涔,站在臺階上,好像身在萬里層雲,一腳踏空就會滾入萬丈深淵似的。
“我……自然會教你,下……下次吧。”他擦了擦額頭密佈的汗珠,勉強地把這句話說完。
“再休息下吧,璟華,”阿沫知他不愛聽,仍還是忍不住道:“你臉色很不好。”
“我沒關係。”
他的淺紫色薄脣擠出一個心虛的笑容,語聲低弱道:“這藤蔓長得也快,若再不走,一會兒長出了新的葉子,我這功夫便白費了。”
“那如果不舒服就告訴我,或者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璟華就說,好麼?
璟華果然笑了,捧起她的小臉,輕聲道:“沫沫,你在我身邊就好。”
沫沫,也許不知道,其實你根本不用做什麼。
你只要保持那種美麗和無邪,無憂無慮地笑,如初開的花兒就好。
只要你在我身邊,所有的風雨縹緲,厄運纏身,所有的狂風惡浪,滅頂深淵,我都安之若素。
只要你在,在我身邊就好。
阿沫的編號到了八百五十七。
圍繞着圓環,走了大概半圈。
那種駭人聽聞的惡臭,他們其實已漸漸麻木。阿沫覺得也許璟華之前說的是對的,這些藤木並不是通過鼻子來刺激他們的嗅覺,而是通過什麼法子直接到達了神經。
因爲被薰了一段時間後,現在兩人的嗅覺基本都已經完全失靈,而只是本能地感覺到噁心、煩躁和絕望。
中間璟華停下來三次,都是沒有任何預兆地直接軟倒在地上,但都是清醒着,只是身體實在脫力,無法支撐。休息不過一盞茶時分,他便又立刻催着阿沫上路。
雖然璟華一句都沒有說,但阿沫現在也已經明白了,那種令人羨慕的強大記憶力的背後,是在以什麼爲代價。
他的身體已沒什麼溫度可言,而且還一直在發抖,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輕度**。他就像是一根已經被拉到變形的弦,精力和體力早已無限透支,他不過是靠着她的擁抱、依託,和常人難以想象的強大意志在逼迫自己。
不可以停下,不可以放棄。
抱着他的時候,阿沫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相濡以沫,說的就是此情此景麼?
原來這個名字這麼美,可真的做起來,卻這麼淒涼。
她沒有再出聲打擾他,只是在心裡默默地祈禱,那根代表着缺口的藤蔓很快就會出現在眼前,像是老天突然開了眼,將這突如其來的好運恩賜給災難重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