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綠色圓領官袍的安平縣令騎着毛驢,一路小跑。即便刻意躲在道路兩側的樹蔭下,可是地面早已被烈日烤曬得宛如滾熱湯釜,就連迎面而來的些許微風也是堪比爐火,讓人大感煎熬。
由於年節過後久無雨水,即便是道路旁無需特意灌溉的榆柳桑棗,也大多樹葉稀疏、綠意萎靡,一棵棵枝頭低垂,宛如久受征斂的農夫,身子被壓得直不起來,甚至連發出一聲叫喚也倍感艱難。
視線穿過林木樹梢,遠遠可以望見田野間一座莊園。安平縣令伸長脖子左右掃視,確定並未見到衆多流民來到,於是回頭催促:“別磨蹭了!都給我邁開腿,跑起來!”
跟在安平縣令身後的,是幾位青衫文吏,他們並無坐騎,只能靠着雙腿步行。即便速度談不上快,可是在這等酷熱時節,汗水早已浸溼衣領後背,一個個神情恍惚,幾乎就是靠着本能邁步。
這幾位青衫文吏無一不在心中暗罵,也不知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要在這日頭正盛的大白天出門辦差。還有這個安平縣令,自己有一頭毛驢代步,便全然不顧他們這幫文吏只能徒步而行。
心中罵歸罵,可眼下形勢緊急,容不得衆人怠惰歇息。
安平縣令一行來到莊園門口,連忙上前敲響門環,看似尋常的銅製門環,卻被摩挲得鋥光發亮,可見過去有多少客人敲響這對門環。
擡眼顧盼大門兩側,粉白圍牆、黛瓦如鱗,幾棵老樹枝頭伸出,門楣頂檐隱約可見曾見裝飾痕跡,只是被人爲拆毀。可以想見莊園主人曾經地位,絕非是尋常鄉野大戶。
安平縣令想起當年剛剛來到此地上任,立刻前來拜訪這戶人家,結果連大門也進不去,只能在門外與家中長子寒暄幾句,可謂顏面盡失。
但身爲縣令,每年來自上級官長催促的租庸調,容不得他有絲毫延宕拖欠。爲了能夠足額徵繳本地賦稅,只好隔三差五來這戶人家登門拜訪。
也不知等了多久,安平縣令站在莊園門外,被曬得一陣暈暈乎乎,只怕下一刻就要昏厥倒地,此時正好有人打開莊園大門,是一位身穿闊袖儒服的中年男子。
“張縣令,有何貴幹?”儒服男子拱手淺淺一揖,禮數週全,但臉上並無半點待客之意。
“漣生兄,冒昧來訪,還請見諒。”張縣令堆笑道:“我有一樁緊要大事拜見令尊,不知可否?”
“大事?”儒服男子雙眼微眯:“莫非是與流民來到安平縣有關?”
“正是!”張縣令有些迫不及待。
儒服男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情願,卻還是大開院門:“請進……希望張縣令明白,家父年歲已高,不宜勞動奔波。”
“明白、明白。”張縣令謹小慎微,一路進入內中。
跨入院門、繞過影壁,張縣令頓時感覺一陣舒爽清涼,暑氣盡消。
這座莊園佇立在安平縣郊野已有相當歲月,據說早在北朝之時,這座莊園規模較之今日更爲宏大,外圍堡壁森嚴,內中囤積糧草,四角望樓高聳,就算是數千兵馬前來,也照樣難以攻取。
只不過本朝太祖武功赫赫、衆望所歸,掃平河北、混一九州之後,與這座莊園類似的塢壘堡壁,被相繼譭棄,只剩下尋常莊宅院邸。
張縣令心中感慨,不愧是傳承悠久的名門望族,即便是一座人丁凋零的故舊祖宅,照樣有不凡之處。
來到正堂屋中,就見一名老者秉筆而書,氣度莊重、落筆千鈞,讓人大生高山仰止之嘆。
“拜見崔侍郎。”張縣令躬身揖拜,而沒有用本朝時興的叉手禮。
對面老者緩緩停筆,朝案上紙張輕輕吹氣,不疾不徐放到一邊,言道:“張縣令,老夫如今不過是一介平民,並無官身,侍郎這個稱呼就不要提了,徒惹笑話。”
“崔翁此言過謙了,在我們這些後學晚輩眼中,您即便致仕還鄉,依舊德高望重,爲世人敬仰。”張縣令連忙討好。
“老夫可不敢有你這樣後學晚輩。”崔翁鬚髮雖白,精神卻佳,可見修養功夫:“說吧,此來所爲何事?莫非是朝廷又要新設資課了?”
張縣令全然沒有主政一方的官威,好聲好氣道:“崔翁想來有所耳聞,最近有一支淨光僧團,帶着成千上萬的流民在河北各州遊蕩,討求就食,日前已經來到我安平縣地界。按照朝廷法度,我不敢驅趕流民,可眼下安平縣並無富餘存糧,這憑空多出的幾千張嘴,我實在是供養不起啊。”
“所以你來找老夫,是希望借調糧食賑濟流民?”崔翁臉色冷淡:“承蒙張縣令賞識,可老夫家貧,這幾千人的糧食斷然拿不出來。”
張縣令當然清楚,眼前這戶人家其實談不上家財萬貫、積斂豐厚,但他所代表的可遠不止是這一家。
“崔翁說笑了。”張縣令言道:“我是希望由崔翁出面號召,讓安平縣一帶的崔氏族戶,協助本縣賑濟流民。”
“張縣令看來是覺得我博陵崔氏好欺侮了。”崔翁沉聲道:“每年租庸調、戶稅、地稅、各色資課,累徵不絕,就算是殷富之家也經受不了這等搜刮。老夫過去幾年號召族人繳納米粟布帛何曾少過?怎麼如今到了災年,你卻說縣中並無富餘存糧?”
“當真沒有啊!”張縣令連忙解釋:“崔翁不是不明白,本縣每年徵收所得,皆是年底集中到魏州,經由永濟渠送往兩京,眼下時節正是倉廩空虛之時。”
“張縣令大可上書朝廷,請求從長安洛陽轉運糧食。”崔翁又說:“或者主動進言,讓朝廷罷廢河北諸州各項雜色賦稅,如此也不至於讓百姓家無餘糧,無法應對災年。”
“這……崔翁這話不是難爲人麼?”張縣令臉色發苦,河北道乃天下賦稅重地,這種事哪裡是他一介縣令能夠扭轉的?
“張縣令要老夫號召族人,這就不是爲難了?”崔翁言道:“老夫當年說得好聽是致仕還鄉,說得難聽是因爲有宗親攀附鎮國公主,使得老夫在朝堂也無從立足。如今還要號召族人多納米粟,張縣令是希望老夫揹負罵名、含恨而終麼?”
話說到這份上,張縣令也明白無計可施了,只得按捺滿腹牢騷,無奈告辭。
離開崔家莊園後,有文吏頂着陽光上前問道:“明府,借糧不成,只怕那些流民要生出亂子來,就衙門裡那些差役可看不住啊。”
“我哪裡不清楚!”張縣令罵了一句,心中煩躁至極:“這幫流民,跟蝗蟲一樣,走到哪吃到哪。還有那夥禿驢,蠱惑百姓,當真該死,還不如請幽州兵馬過來,直接將他們驅散……你在念什麼?”
張縣令忽見一旁文吏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對方迴避不成,只好滿臉委屈地解釋說:“明府您呵佛罵祖,這有損功德,我這是爲您唸經積德。”
“死人才要被唸經!”張縣令氣不打一處來。
另有一位文吏說:“可是我聽說,那僧團領頭的淨光天女,有降雨解旱的神通法力,不如請她降些雨水,也免得本縣今年絕收啊。”
張縣令看着遠處萎靡發黃的莊稼,只好說:“死馬當活馬醫吧,實在不行,就把這夥流民引向崔家,看他們到時候肯不肯拿糧食出來!”
做下決定,張縣令重新騎上毛驢,一路小跑趕回安平縣城。
等黃昏天氣稍涼時,張縣令便已回到縣城近郊,乾涸的河溝旁,流民營地安置於此,此時遠遠可見數千流民圍聚一同,坐立有序,看着居中僧衆齊聲誦經。
“他們在做什麼?”張縣令問道。
不等文吏們回答,一旁忽然有人出聲:“這是在做法祈雨。”
張縣令扭頭望去,就見一名年輕男子,身披雲紋仙鶴襴袍,騎着一匹寶鞍黃驃馬,通體貴氣,顯然是不凡之輩。
“你是……”
“伏藏宮,長青子。”年輕男子出示隨身籙書文告,同時道:“我奉旨前來河北祈雨,安定民心。得知有一支僧團在做類似舉動,所以特地前來一觀。”
“奉旨?”張縣令聞言一驚,檢視過籙書文告,立刻交還並恭敬問道:“下官姓張,現任安平縣令,不知朝廷還有什麼安排?”
“朝廷委任的宣撫使已在路上,並將調來糧食賑濟受災州縣。”長青望向遠處僧團,就見其中一位白衣女子垂手端坐,肉眼不可見的經咒之力周遍方圓。
“仙師,這淨光天女率領數千流民,遊蕩臨近州縣已有數月,用心不明。”張縣令瞅準機會,立刻進言:“此等妖惑百姓之舉,恐將生禍亂,還請仙師破除矯詐,令百姓重歸安定。”
“百姓溫飽方可安定。”長青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他並非聽不出張縣令的用意。
“不瞞仙師,下官方纔正好拜訪了博陵崔氏一位長者。”張縣令順勢言道:“他們在安平本地的連田甚廣,積糧無算,可是仰仗五姓七望的地位,不肯借糧紓解百姓之困。若仙師肯代爲出面,或能救民於水火。”
“博陵崔氏?”長青心頭一動,想到此地是安平縣,問:“莫非是安平房一支?”
“是的,而且還有一幢傳承數百年的祖宅莊園。”張縣令道。
長青沒有立刻應承,五姓七望乃中原的高門士族,其中崔氏兩望十房支,公認是天下第一高門、士族之冠。崔氏歷代出仕爲官者甚衆,傳承之久遠,甚至可以上溯千年歲月。
這樣的世家高門、衣冠大族,見慣了朝代更迭,雖然期間自身亦是波折不斷,可最終仍舊屹立不倒,以儒門教養、詩書學問爲世上學子所景仰,即便是大夏皇室也不放在眼裡。
博陵崔氏雖然房支分家甚多,可隨便一支在朝在野都有許多子弟,加上門生故吏、枝連葉蔓,那更是龐然大物。長青哪怕搬出陸相七郎的身份,也不見得能讓他們有所忌憚。
長青思慮間,天上忽而烏雲積聚,涼風席捲大地,讓尚未消散的暑熱被盡數吹散。
擡頭望去,烏雲翻卷延伸,其中隱約可見有龍蛇鬧動,雨水逐漸醞釀。
長青眉頭微皺,他掐訣施法,在眼前一掃,赫然可見四尊怪異鬼神,人身龍頭、身披瓔珞。雖說是龍頭,偏生又像毒蛇之屬,不過是眉頭處長出尖角,闊口尖牙,帶有幾分猙獰意味。
“莫非這就是娜迦衆?”長青對佛經瞭解不多,不過看得出來,這些人身龍頭的鬼神,有御水汽、布雲雨之功,正是受淨光天女及其僧衆施法召請而至。
只是不知爲何,長青隱約覺得一絲怪異,他拿起掛在馬背上的水囊,往手中倒出些許,就見掌心之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騰一空。
“原來如此。”長青自言自語。
“仙師不去阻止他們麼?”張縣令催促道:“這班妖僧不懷好意,只怕本縣也會有百姓受其蠱惑了。”
“他們正在施法,我要是中途插手,恐怕會引起不測,若致使流民驚亂、相互踐踏,張縣令有辦法約束麼?”長青反問。
張縣令哪裡懂什麼法術,聞言一時怔住。長青繼續說:“而且我一路走來,見安平縣草木焦槁、五穀不熟,也的確需要一場救急雨水,且讓他們施法完畢,再論其餘。”
張縣令忽然覺得眼前這位長青仙師簡直堪稱迂腐,而且祈雨消災這種事,難道不是道士最擅長的嗎?幾時輪到一幫和尚來搶生意了?
天上烏雲翻騰片刻,長青極目望去,那四尊人身龍頭的鬼神再生變化,一頭化作或三五、或七九之數,面向四方、張口吐水。
常人看不到這等法界鬼神,只見一場細密小雨從天而降,灑落大地。而圍繞僧衆的流民們受此甘露雨水,一個個大呼小叫起來,隨即朝着淨光天女伏地叩拜。
張縣令親見神通,也難免有些震驚,伸手擡頭,任由雨水落下,享受難得清涼溼潤。
唯有長青凝眸望向天上龍頭鬼神,喃喃道:“盡收方圓水脈,卻只有這點雨水落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