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說,叛軍中的術者正在荊山上壘築高臺?”
潼關岳瀆廟,這處同時祭祀秦嶺與黃河的神祠,由於院落寬敞、屋舍衆多,眼下暫時充作行宮,並且由於地處臺塬之上,可以俯瞰下方關城與黃河,便於洞悉戰況。
目前負責主持鎮守潼關的,並非他人,恰恰是曾任安西四鎮大都護的齊景陽。
太極宮被黑幕結界籠罩前,齊景陽恰好任滿,將安西大都護的印綬交給繼任同僚後返回長安,依照大夏慣例,像這種出鎮一方的大將,回朝之後是有資格拜相的。
然而因爲太極宮結界一事,導致朝堂上一片混亂,好在陸相主持大局,暫時安定形勢。
爲了能夠應對叛軍,同時也是牽制回朝勤王的三鎮兵馬,陸相大刀闊斧調整人事,將關中三輔的部分兵馬交給齊景陽調度,以此爭取到他在長青登基一事上的鼎立支持,並在事後任右金吾衛大將軍,加封鄭國公。
與另外三位節度使對長青登基心存幾分疑慮不同,齊景陽本人反倒是對長青頗爲讚賞。
因爲兩人早在西域對付安屈提時便有往來,齊景陽瞭解長青在兵事謀略上也有不俗見解,清楚他不是那種久居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的皇子皇孫。
尤其是見長青無懼兵危戰兇,主動前來潼關坐鎮,更是欽佩其膽略,唯一就是擔心他會妨礙自己指揮調度。
好在長青親自解釋了一番,言明自己此來不會干涉指揮,主要就是爲了應對燕軍接下來的動作。
“這是荊山一帶的地形。”長青示意身旁沙盤,其上起伏如陵谷,還用幾枚小石子代替堡壘,鋪一條黃絹充當河流,做工精巧,而且一目瞭然,如同飛在天上俯瞰大地。
“高臺位於此處。”長青指着一座山丘,還在上面插了一支小旗。
“請恕微臣愚鈍,不知陛下是如何知曉此事的?”齊景陽拱手問道。
“朕出神觀之,遙見此臺。”長青見齊景陽微露愕然之色,微笑問道:“鄭國公不相信?”
“陛下體天合道,世間一草一木如掌上觀紋,是臣俗眼罕識。”齊景陽趕忙說。
長青擺擺手,雖有人君威嚴,卻沒有刻意戲弄對方:“鄭國公不必如此稱頌,朕的確是看到了。興許今日晚間便有斥候趕回稟報此事,屆時鄭國公可對比一二。”
“謹遵聖諭。”齊景陽並非全然不信,長青的道法他也是見識過的,只是此等能爲遠超先前設想。
如今齊景陽離先天境界尚有一步之遙,卻發現眼前這位年輕天子的氣象,自己已經看不透徹。這樣的人能夠出神遠觀,並不稀奇。
“朕懷疑叛軍這番佈置,乃是意圖重現昔年突勒進犯長安之舉。”長青望向沙盤一側的李含光,對方主動接話:
“突勒當年聚集一批薩滿大巫,召喚神鴉現世,引動漫天妖火,焚金銷鐵,凡夫難當,非身懷大法力、大神通者不可抵禦。陛下今番前來潼關,便是爲破叛軍妖法。”
齊景陽在西域多年,見識過不少突勒殘部,憑藉薩滿巫師盤踞一方,劫掠周遭,但其中並無多少高人。極少數仗着變化之功,強行突襲到自己面前,他的應對手段也無非是擲出幾根百鍊神槍,直接將其釘死。
李含光見齊景陽似乎並未認識到情況危急,提醒說:“這些薩滿巫師並非要親自參戰,而是開壇做法,召喚妖魔現世。真到了那種時候,將軍麾下兵馬再多,也無從抵擋,甚至關城本身也可能會毀於一旦。”
齊景陽想起長青能夠施法祭出一尊金甲神將,不禁問道:“陛下莫非是打算親自與叛軍所召妖魔交戰?”
長青神色從容:“當年太祖皇帝面對突勒大軍犯境,照樣是一馬當先,如今朕高坐於此,有鄭國公嚴守潼關、抵禦叛軍,有何懼哉?”
“承蒙陛下看重,微臣定當死守關城,寸步不退!”齊景陽話雖如此,但他並非坐以待斃之人:“但微臣覺得,既然眼下叛軍尚未成功召來妖魔,不妨遣一支奇兵,翻越山嶺,從側後驟然攻襲,使其無法成事。”
長青稍作沉吟:“可是叛軍能在高處壘臺做法,周圍必定是嚴陣以待,防備奇襲。即便是飛鳥臨空過境,也會被弓箭射落,鄭國公此計未必能夠奏效。”
齊景陽何嘗不明白此計難爲,可他其實更擔心一件事,但又不好明言。
長青哪裡看不出對方顧慮,語氣也親近許多:“戰場之上,首重君臣相知,齊卿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齊景陽先是一拱手,然後露出嚴肅表情:“微臣知曉,陛下應是打算祭出護法神將與叛軍所召妖魔相鬥,然而此事一旦發生,變數莫測。”
“齊卿擔心朕無法取勝?”長青明白對方顧慮。
齊景陽直言道:“戰場之上,以大法力顯聖人前,固然是能極大振奮士氣,但也等同將所有將士的期望繫於陛下一身,只許勝、不許敗。好比陣前鬥將,落敗一方必定軍心動搖,何況是大顯神通、萬衆矚目的較量?”
“孤注一擲,全無退路,的確兇險。”長青當然瞭解,戰場之上不是比武鬥法,若是落敗還能逃遁自保。
一旦自己在潼關祭出金甲神將,對於不瞭解內情的尋常兵士,想來會當成是神明相助。此舉的確能夠讓士氣大振,可萬一有失,恐怕會牽連大軍一併崩潰,屆時叛軍趁此勢頭高歌猛進,潼關估計就守不住了。
更別說長青本人親自出手,若是因爲鬥法受傷,那誰也無法擔得起此事後果。
“當年突勒侵犯,直逼長安,乃是人心惶惶,加之敵強我弱、形勢危急,太祖皇帝不得不親身弄險。”齊景陽說:“如今我軍堅守潼關,尚且有幾分優勢,陛下無需置身危局。”
長青原本還想繼續爭辯一二,但轉念想到自己若是利用皇帝身份強行逼迫,反倒不利眼前局勢,也容易在君臣之間生出不諧。
如今齊景陽職責重要,自己不宜仗勢凌人,於是說:“那不知齊卿有何妙計?”
“首要還是嘗試奇襲叛軍行法高臺。”齊景陽直言:“若能釜底抽薪,自然無需陛下犯險。哪怕不成,也能稍稍拖延叛軍攻勢。”
“好。”長青跟着陸衍,學會了如何應對臣下:“但爲防叛軍妖魔來犯,潼關內外也要多做一番佈置。朕派玄靜先生主持此事,齊卿要讓麾下術者配合。”玄靜先生就是李含光的道號,他躬身稱是。
其實長青要李含光佈置的,就是皇極天光陣,只不過明面上是由李含光操持,具體還是由聞夫子安排人手。
軍務議事完畢,齊景陽與李含光相繼行禮告退,長青來到後院涼亭,聞夫子正在翻看剛剛呈上的邸報,他身旁還有一男一女。
“參見陛下。”江楚流與燕娘見長青來到,恭敬行禮。
按照聞夫子的說法,這對男女算是他的弟子,也是拂世鋒的成員,他擔心長青當了皇帝,身邊沒有可靠人手,於是將這兩人安排過來,充當校書郎,協助整理文書。
“此間沒有外人,就不必行禮了。”長青雖然當了快半年的皇帝,但還是不習慣這些禮數。
“齊景陽不讓你出手?”聞夫子功體盡廢,可依舊能洞悉人心情勢。
長青坐下點頭:“他擔心我一旦有失,影響士氣軍心……其實也有道理。”
“你已邁入先天境界,氣通天地、神接宇宙,自有前知遠見,應該比齊景陽更清楚叛軍的安排。”聞夫子問道:“要真是等叛軍召喚哪路邪神出現陣前,照樣會動搖士氣軍心。”
“我何嘗不懂,只是眼下不宜強求。”長青解釋說:“在許多人看來,我不過是陸相扶植的傀儡,名位不足、無權無勢,誰都不敢將三軍將士的生死託付給我這個後輩。
“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們去碰碰壁。齊景陽已經打算派兵奇襲荊山,如果能成自然最好。倘若不成,甚至戰局惡化,邪神妖魔現世,那他也只能回頭來找我。”
聞夫子擡手捻鬚,微笑道:“看來你也學會耍弄心機了。”
“可是這種心機卻要許多人以性命爲代價。”
長青低聲嘆氣,其實有些事,他過去並非全然不懂,只是自詡清高,不喜歡搬弄心機。
如今他當上皇帝,看似位高權重,可是受到的約束反倒更多,莫說言行不能像過去那樣隨意,即便是有一身高深道法,文武羣臣也不讓他有發揮的機會。
偏偏那些人勸阻長青的理由,並非懷有惡意,恰恰是爲了讓他免受危險、讓大局安定,而自己也不好強行違逆。
哪怕是離開長安、來到潼關坐鎮,陸相也是要承擔着朝中許多人的責難與抨擊,而爲了長青的安全,隨行護衛又是大費周章。
長青有時候不免感慨,明明以自己的修爲法力,幾乎不需要他人保護。過去行走江湖時,他親身面對的兇險也不曾少過,如今卻堪比坐牢一般,幾乎沒有自由。
“我只是有些擔心。”長青手指輕敲桌案:“叛軍明知潼關險要難攻,已經接連幾個月在關下耗損兵力,沒有絲毫進展,也該有所轉變了。如果沒有切實可行的破關策略,叛軍不會在此長久浪費兵力。”
聞夫子卻說:“那伱是否想過,叛軍數月強攻這件事,本身也是破關策略之一。”
長青眉頭一動,想到先前在城樓處感應到的陣亡戰死之氣,不由得生出幾分怒意:“叛軍是刻意讓麾下將士送死,以此收聚戾氣亡魂?”
聞夫子遞出一份邸報:“先前你服丹閉關之時,叛軍在東都洛陽曾大舉殺人爲祭,一口氣殺得三十多個裡坊空無人煙。”
長青看着邸報上的文字,微微攥拳,沉聲道:“叛軍上下已經淪爲邪魔之流,斷不可留!”
“我聽說朝中有人提議,爲了分化叛軍,只要幽州本鎮留守兵馬歸順朝廷,可以既往不咎?”聞夫子問道。
長青回答地擲地有聲:“我已經壓下去了,此風斷不可長!倘若因爲戰事艱難,便生妥協僥倖之心,不僅會助長叛軍囂張氣焰,其他野心之輩見狀,更是會追隨效仿。屆時世道傾頹,想要挽救便更加艱難了!”
“你有此決心,很好。”聞夫子點頭讚許。
長青正要開口,忽然有所感應,擡眼望向對面屋檐:“不必隱藏,出來吧。”
“哎呀呀,眼力這麼好,以後我可不能把你當小娃娃了。”
阿芙的身影在屋檐上顯現,藏身院外的隱龍三老有所察覺,匆忙趕來,擡手指喝道:“大膽!爲何不經通報便闖入行宮!”
“我既然敢去行刺康軋犖,說明防備再森嚴的地方也攔不住我。”阿芙毫不掩飾輕蔑之意:“你們佈下的結界還需要多多改進啊,要不是長青眼尖,真讓我湊近捅了一刀,你們三個老傢伙估計就要給他殉葬了。”
隱龍三老面露憤恨,長青擺手:“朕已經准許阿芙姑娘隨意出入宮禁,無需通報,三老且退下吧。”
三老無奈告退,阿芙露出得意神色,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隨手將一份名冊扔到桌上。
“康軋犖我是殺不死了,不過東都一帶的狀況算是摸了個大概。”阿芙笑眯眯地說:“國色苑那些小娘子知道你登基稱帝,都盼着見你一面呢。”
阿芙在外面單獨行動,自然不光是爲了這些,她也趁機探查孔一方與幽州叛軍的勾結內情。雖有收穫,可惜孔一方好像十分乾脆地拋棄了自己經營培植的人手與產業。
“國色苑?”長青擡手虛書,一重結界罩住院落,隔絕聲息,顯然不希望被隱龍三老察知:“國色苑毗鄰洛陽,叛軍所過之處大肆劫掠殺戮,彼處恐難倖免。丹娘子她們是否平安?”
“放心,人家好歹是混跡塵世多年的花精,狡兔三窟總歸是懂的,她們也不止國色苑一處藏身之所。”阿芙支着下巴說:“但眼下最麻煩的,還得是康軋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