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黃昏,一匹棗紅大馬四蹄交錯,揚起薄雪塵泥,朝着琳琅苑大門疾馳而來。
馬匹尚未止住腳步,程三五翻身落下,守候已久的蘇望廷趕忙迎上,讓奴僕牽走馬匹,還抽空囑咐餵馬。
“情況如何?”蘇望廷見程三五並未帶回桂丫頭,急切問道。
“對面人數不少,我沒敢冒險。”程三五擦去臉上油汗,二人快步回到偏廳,桌案上擺着湯羹胡餅。
蘇望廷熟悉程三五的習慣,命人提前準備好吃食。程三五捧起尚有餘溫的湯羹仰頭猛灌幾口,不等蘇家父子詢問,指着一旁伏案書符的長青:“紙筆給我。”
蘇望廷立刻取來紙筆,在案上鋪開,程三五寫寫畫畫,片刻功夫就將金光寺大體佈局描繪完成。
此時長青也過來觀瞧,程三五正要說話,像是察覺到什麼,猛地扭頭望向門外,就見阿芙不知何時來到,她倚門而立,雙臂抱胸,神色淡然看着屋中數人。
“阿芙姑娘,這……”蘇望廷見狀,強行裝作無事模樣:“不知有何要事?”
“雖說不是我的職責,但我還是想問。”阿芙盯着蘇望廷:“你悄悄將庫房中一堆財寶裝上馬車,難不成是要監守自盜?沒看出來,你居然是這種人。”
蘇望廷臉色一白,眼神躲閃,他這才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在內侍省的監視之中,根本無從隱瞞。
“桂丫頭被賊人擄走了。”程三五直接點破。
“賊人?”阿芙心念一轉即明:“他們拿桂丫頭的性命做要挾,勒索財寶?”
蘇望廷趕緊將那封信遞給阿芙,低頭拱手,語氣懇切:“賊人不准我等報官,因此秘而不宣,還請芙上使見諒。”
阿芙近來並沒有刻意關心琳琅苑的狀況,但是當她相繼得知程三五快馬離去、蘇望廷暗中搬運財物的消息,心中便已料到突發變故。
原本秦望舒還想派人去追蹤程三五,可程三五那匹棗紅大馬速度驚人,懸檐衆根本追不上。阿芙倒是從容得多,她也不主動去找蘇望廷問話,就是等程三五回來才現身。
對於桂丫頭被賊人劫走,阿芙並不意外。大量財寶從關東各地轉運而來,彙集到琳琅苑中,路上肯定會有消息走漏,衆多江湖豪傑、綠林巨寇,如同聞着血腥味的豺狼,羣聚渭南一帶,都在謀劃如何下手。
只是琳琅苑的守備堪比軍營,硬闖等同自尋死路。加上貯藏財寶的庫房有結界保護,那些賊寇武功再高,照樣無法跨越這道天塹。
既然明搶暗偷皆做不到,劫持蘇望廷的家人,逼迫他拿出琳琅苑財寶來換,幾乎是唯一的方法。
“你先前回華州老家探親,是否曾向外人提及?”阿芙問道。
蘇望廷緊攥着雙拳,深恨自己的疏忽:“不錯……我原以爲這並非什麼要緊事,偶爾與王元寶派來的人手說起過。”
“琳琅苑中有人與賊寇勾結?”程三五皺眉問。
“這也談不上勾結。”阿芙進得屋中坐下:“費些功夫打探一番罷了。畢竟是善財居士門下的新晉紅人,還負責操辦鬥寶會這等富貴盛事,如今打聽伱蘇望廷來歷的人可不少,也不止是綠林賊寇。”
蘇望廷此刻心亂如麻,實在無暇爭口舌之快。
“這羣賊寇猖狂且機敏,在京畿一帶如此作爲,完全無視朝廷法度。偏偏又不忘做好佈置,估計在劫走桂丫頭之前,金光寺就被他們霸佔作爲巢穴。”阿芙望向程三五:“如何?你這一來一回,可是偵察明白了?”
“我已探得金光寺的大體佈局,如今寺門緊閉,我詢問附近鄉人,說是有客商投宿,要辦連日法事,不接待其他香客。”程三五手指敲着桌案,咬牙道:“我隱約感覺到寺廟中有厲害人物,唯恐桂丫頭受傷,所以沒敢冒險潛入。”
“厲害人物?”長青不解:“綠林賊寇,總不會比安屈提厲害吧?”
“不是那種厲害,而是……惡毒!”程三五眉頭緊皺:“而且現在首要是救出桂丫頭,我就算不怕跟這幫賊寇廝殺,可萬一他們直接對桂丫頭動手呢?”
長青聞言默然,程三五手指連連敲擊桌案,煩躁不安:“救人不比殺人,若非這幫賊寇拿桂丫頭做要挾,我一個人就能殺光他們!”
投鼠忌器的道理,在場衆人都明白,蘇家父子臉色愁慘,屋中只剩下程三五敲擊桌案的聲聲響動,如同夜漏滴水般,昭示着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逼得衆人幾乎窒息。
敲擊聲一停,長青最先反應過來,他發現程三五臉上煩躁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超然冷靜,宛如帶兵征戰的將領。
程三五目光移動,望向以手支頤、翹腿而坐的阿芙,言道:“你會化霧而行,可以潛入金光寺把桂丫頭救出來。”
其餘衆人臉色微變,阿芙露出一絲笑意,反問道:“我爲什麼要出手幫忙?”
“就當是我求你!”程三五一時激動,當場吼了出來,整座偏廳也爲之一震。但他立刻察覺自己失態,低下頭來,用着近乎卑微的語氣,低聲重複:“……就當是我求你。”
阿芙眸光斂起,她很好奇,程三五那種無來由的懊悔——你透過桂丫頭,究竟看到了什麼?
蘇望廷聞言立刻想通,孫女的生死存亡就看阿芙是否願意出手,他當即拉着兒子跪倒在地,直接朝着阿芙磕頭下拜:“求芙上使救救桂丫頭!我願獻出全副身家,只求芙上使出手解救!”
阿芙仍是坐在椅子上,沒有攙扶蘇家父子的意思,語氣平淡、不見笑容:“我用不着你的全副身家,你知道我要什麼。”
蘇望廷跪倒在地,微微一顫,額頭抵地,只說了聲:“是。”
阿芙重新浮現一絲笑意,望向程三五:“看來你已有計策,打算怎麼辦?”
“這幫賊寇只允許老蘇一人前往,那明面上肯定只能老蘇獨自驅車去金光寺。”程三五說:“他們在看到財寶之前,應該還會留桂丫頭一命,爲了全身而退,甚至會繼續拿桂丫頭做要挾,能拖一陣是一陣。”
衆人聞言莫不頷首,渭南位屬京畿,衆多朝廷兵馬屯駐在此。這幫賊寇就算成功拿到財寶,也要考慮如何平安遠遁,他們肯定不願輕易將事態鬧大。
“賊寇既然選擇躲在金光寺避人耳目,那我們就在金光寺解決掉這樁事情。”程三五望向阿芙:“你可以化霧而行,就靠你入內救出桂丫頭。”
阿芙則說:“你好像把我當做無所不能了,化霧而行帶不了活人,我必須現身才能救走桂丫頭。那幫賊寇再傻,也必定會派人看守。”
“桂丫頭只是女童,賊寇不會派多人看守,他們肯定要防備像我這樣的人。”程三五言道:“這幫賊寇能打聽到老蘇家鄉,必然知曉我和長青的存在。即便如此還敢動手,說明他們人數不少,當中也有幾位高手。”
長青手上夾着幾道符:“如今沒有結界壓制,我可以全力施展法術,賊寇人多也不見得佔上風。”
“前提是先救走桂丫頭。”程三五指着桌上金光寺佈局圖:“我記得你說過,可以感應某人的具體方位。你有辦法確定桂丫頭被關在哪間房屋麼?”
長青心中微訝,當初自己和盧應宣談到“風驛遣將術”,偶爾提及感應方位一事,沒想到那時候只顧吃喝的程三五,居然早有留心,並且在此時提出。
“我跟桂丫頭不熟悉,很難做到。”長青搖搖頭。
程三五左右掃視,然後衝到蘇家大郎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虎頭鞋,問道:“如果憑藉此物,能否做到?”
長青眉頭一展,當即受到啓發,邊想邊說:“以貼身物件爲引,的確可以感應到桂丫頭的方位。如果是在金光寺附近,應該就能確定具體所在。”
“拿好,桂丫頭的命,你也要幫忙擔起來。”程三五直接把虎頭鞋塞到長青手上。原本輕飄飄的物件,此刻卻讓長青感覺頗爲沉重,一時不知如何答話。
“老蘇單獨駕車,帶着財寶去金光寺。”程三五低頭言道:“賊寇防備官軍,特地派人在附近巡邏盯梢,我之前爲了躲開望風賊人,繞了好大一圈才靠近金光寺。所以你們兩個不能與他同行。長青,你不是會施隱身術麼?”
“這就是。”長青拿出幾道折成三角的符咒,顯然之前就在做準備:“再對摺一次,便可隱去身形。”
“我們三個都帶上。”程三五示意長青與阿芙,自己先拿走一份塞入懷中:“老蘇走在前面,你們兩個隱去身形跟在附近。等長青施法確定桂丫頭的位置,阿芙直接飛過去救人。”
“那你呢?”阿芙問。
“你一旦現身救走桂丫頭,估計會引起賊寇留意。”程三五言道:“我並非不相信你的身手,只是眼下以確保桂丫頭平安爲上,你直接走,我來掩護斷後。”
“可以。”阿芙十分乾脆地應承下來。
程三五接着對蘇望廷說:“老蘇,你要爲他們二人爭取時間。等見到賊寇,不論是勸說還是求饒,或是讓他們點算財寶,拖得越久越好。”
這四人當中,蘇望廷無疑是口才最佳之人,他咬着牙用力點頭,似乎要將心中恐懼和不安一併壓下,留出心思去應對賊寇。
“等金光寺中有了打鬥動靜,那阿芙應已救出桂丫頭。”程三五擡手按住蘇望廷肩膀,關切道:“屆時你首當其衝,肯定要率先面對賊寇圍攻。你……你一定要小心。”
蘇望廷同樣拍着程三五的肩膀,強顏歡笑:“你放心,我這雷首鐵掌連駱駝都能一掌拍死,區區蟊賊又算什麼?”
長青說:“這樣吧,出發前,我給輔之兄加持護身法術,如此面對賊寇圍攻,可保不失。而且我就在附近,立刻就能出手助陣。”
程三五點頭說:“這樣最好。等救出桂丫頭之後,你們且戰且退,剩下賊寇留給我來對付。”
“現在就出發麼?”長青問。
程三五朝屋外瞧了一眼:“等天再黑一些,你們看還有什麼東西要準備的?”
“等等。”阿芙單獨走出偏廳,朝外面喚道:“望舒。”
就見秦望舒身形縱躍,從牆外輕巧翻過、落地無聲,她拱手問道:“芙上使有何吩咐?”
“今晚讓懸檐衆守好琳琅苑,不準任何人靠近庫房。”阿芙言道:“如果有誰要來找蘇望廷等人,就說內侍省找他們談話,不便見客。記住了麼?”
“遵命!”秦望舒辦事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應承之後即刻離去。
“多謝芙上使。”蘇望廷也深深一拜,此舉算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
不論怎麼說,蘇望廷此舉也是拿着王元寶將要投獻給岐王的財寶行事,一旦泄漏出去,自己恐怕要面臨難以收拾的局面。
“各自去準備吧。”程三五不忘把金光寺的佈局圖塞給長青:“這圖也未必全對,我只是草草掃了幾眼。你施法時找得準確些,免得阿芙在寺廟裡亂轉。不論是化霧而行還是隱身法術,未必能完全躲過高手的感應。”
“知道了,我一定盡力。”長青認真點頭。
說完這話,程三五這才坐到桌案旁,抓起胡餅往嘴裡塞,衆人此刻心思沉重,根本沒有胃口,也佩服他還能大口吃喝。
長青環顧一圈,蘇望廷寬慰了自家大郎幾句,然後匆匆離開偏廳。阿芙則是把玩着馬首短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無聲輕嘆,長青看着手中金光寺佈局圖和桂丫頭的虎頭鞋,忽然反應過來,往日裡愚昧蠢笨、莽撞無智的程三五,爲了解救桂丫頭,竟然謀劃出一整套細緻完備的計策。
長青追隨師父研習兵法多年,很快就認識到程三五方纔種種安排,絕不是尋常江湖武夫所具備的才能。
尤其是先行快馬前往金光寺偵察敵情,完全就是軍中斥候的做派。以及他在極短時間內,利用現有人手作出佈置,這等本事,若非有過沙場戰陣的磨礪,不可能輕易做到。
長青望向仰頭喝盡湯羹的程三五,神色不由得漸漸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