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長警察說:“你對象在哪住着呢?”“在她家。”“找她說說。”“不行。她不講理還膽小,你要去跟她說,你代表政府,準把她嚇壞。”年長警察說:“你家有人吧?父親、母親在嗎?”“我爸去世了,有媽……和姐姐。”銀漢說着要暈厥。年長警察伸手扶一把:“給她倆說,你媽肯定最疼你,到那裡住,多貼心。”銀漢忍不住流下淚來,搖頭說:“不是……那樣。我一個人住着家裡的房子,本來就對她們有愧。我媽不能獨立生活,在我姐家住着。本該共同承擔照顧我媽的責任,我沒能力,都推給我姐,我虧欠他們太多,沒臉見他們,更怕他們爲我擔心。我總不能住姐夫家吧,這不像話。”
年長警察點點頭:“人就得想開。不能煩,一煩什麼事都想起來。身體病痛、鄰居事多、家人難纏,一堆一堆的。不想就沒事,出去轉一圈就好了。”銀漢說:“回來好不了。我心裡有話,不知道該跟誰說,肺都要炸了。政府有這部門嗎,我找去。”搖搖晃晃要走。年長警察馬上說:“別急,有事天亮再說。”“天亮……”銀漢好一會才明白,迷迷糊糊地說,“好的,我先回家。”年長警察問:“你住哪?”“就在這個警區,從這兒繞過去,水利廳家屬院。”銀漢轉身,卻踉蹌一下。年長警察又一把扶住:“帶我們看看去好嗎?”銀漢說:“好,謝謝。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年長警察詭譎一笑:“來,上車。”抓住銀漢的胳膊輕輕拉着往車跟前走。銀漢說:“110值班的應該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怎麼用……小姑娘。遇到特殊情況,不……嚇壞了嗎。”年長警察正色說:“那就說話注意點。”“是、是。”銀漢愧疚加驚慌,幾乎要窒息過去,年長警察又扶一把。
銀漢上了車,持槍小夥坐在銀漢旁邊,年長警察與司機小夥坐在前面,也不回頭,車開動。銀漢說:“我怕控制不了自己,能不能先把我關監獄裡,見不到熟人還消停些,也免掉社會不安定因素。”年長警察當即說:“不行、不行。”車往西開,銀漢說:“從東邊大路上好走,這窄。”年長警察說:“往西走,從中間街上過。在哪裡?”銀漢說:“從這兒往前走,前面路口往……右走,沒多遠。水利廳家屬院。”車不急不躁慢慢走到半道,年長警察又問:“往哪走?”“再往前,這是王勝魁辦公室。錯了,是……王勝魁警務室。”“王勝魁在裡面嗎?”“不知道,晚上沒來過。”“有事找王勝魁,他是全國勞模,人民的好警察保護人民。”“人民也應該愛惜他。三更……半夜打擾……人好夢,那不道德。爲了我一人打擾你們三個,很不過意。你們來之前,是值班呢還是睡覺呢?”都不答。
快到路口,年長警察又問:“往哪走?”銀漢說:“再往前一點是和諧路,就在和諧路上。從這兒往右拐。”到了,不用銀漢指點,車要拐進去。銀漢說:“前面擋着過不去,下車吧。”年長警察說:“再往前一點。”車到了攔路墩才停下,年長警察扶銀漢下車:“下車,慢慢的。”“謝謝。哎呀,丟人現眼。原來看見醉漢,覺得他們多丟人。現在覺得他們多可憐,我跟他們一樣丟人。”銀漢哭起來,“我沒喝酒,我不喝酒。”年長警察安慰說:“你那麼體諒人,是個好人。”“我父親是好人,可是不長壽。這個世界,沒公平。”年長警察很輕鬆地說:“好人不得好是不是。”銀漢問:“你有過喝醉了……耍酒瘋的時候嗎?”年長警察坦然說:“有。有一次我喝醉酒找不着家,躺在路上哭。也沒人來找我,我躺了一會明白了些,又自己摸回家去了。”銀漢扶着牆哭道:“這個世界不值得留戀。”
來到家門口,銀漢抽搐,那警察又扶一把。銀漢靠在門邊牆上鎮靜一會說:“我開門。”哆嗦着手指掏出鑰匙,卻看不清,手也不聽使喚。年長警察說:“我開吧,看着是這個。”打開門鎖,又把鑰匙還給銀漢。推門進院子問:“你在哪個屋裡住呢?”銀漢說:“在……東邊這個屋。我開開燈。”兩個年輕人推門衝進去,打開手機照亮,迅速打開了燈。持槍小警察又衝進工作間,旋即進裡屋,用手機照了照就出來了:“不用看,裡面沒人。”裡屋空蕩蕩毫無遮掩,只有一張小牀,外加一個簡易桌和一大一小兩個座位。銀漢說:“沒別人,這院子就我一個人住。”年長警察說:“這會好點了吧?”“好多了,謝謝,真的太抱歉。”年長警察說:“沒什麼,那我們走了,給你關上門吧?”“我自己關,謝謝。”
三人上車,持槍小夥問:“他這樣能殺人嗎?”年長警察一搖頭:“氣糊塗了。”司機小夥說:“看着沒事。”年長警察說:“過日子最難,年輕的都不知道。”
銀漢想進東單間休息。身子不怎麼聽使喚,嗓子幹得冒火,進工作間要喝水,暖壺空空。進廚房,腳下無根踢着臺階,一下絆倒在廚房裡,聽得兜裡的鑰匙“譁啷”掉出來的聲音。銀漢無心撿,摸索着拉燈,胳膊發抖手僵硬,用力不勻,燈繩被拉斷,燈泡一亮後滅了。銀漢摸着水龍頭喝了幾口涼水,洗洗手,洗洗臉。想起鑰匙還在地上,也無心找,直接踉蹌着躺牀上,一切等天亮再說。然而渾身冰涼肚子疼,胸腔裡似乎沒堵得那麼厲害了,悲憤情緒依然沒有克服,又痛哭。一夜不知道怎麼過的,窘迫、恐懼、憂慮、憤恨無法排遣,胸腔彷彿要裂開。迷迷濛濛間,天已經放亮。想起牀,依然控制不了情緒。忍着穿衣起牀,給彩娟打電話:“我不能活了。”彩娟居然開着機,忙安慰:“你得好好的。”銀漢說:“你、你……你來一下,我有話給你說……今天給你了斷。”
“你怎麼了,我這就過來。”彩娟慌張,忙忙往外走。美芹忙問:“幹啥去?”“銀漢又犯病,這回麻煩大了!”彩娟來到銀漢家,按響自行車鈴,門關着沒一絲動靜。彩娟用鑰匙打開門,依然沒動靜。“銀漢,在哪呢?”彩娟心裡發毛,慢慢進屋。只見銀漢坐在馬紮上,扶桌楞趴在桌上。彩娟喊:“銀漢,銀漢!”依然不動。彩娟尷尬說:“銀漢,上牀躺會吧。”近前撫摸頭髮,依然沒反應,這回禍闖大了。彩娟小心地說:“銀漢,怎麼了?還有氣兒嗎?”架銀漢胳膊。銀漢喘息了兩下甩開她,又不動了。
彩娟問:“沒事吧,喝點水不?”給他揉前胸。銀漢慢慢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將她的手拿開,氣喘吁吁地說:“你別碰我……你、你……你把我氣死了你好過是不是?你要好過,用不着氣死我。你不是不放心嗎,想要什麼,都拿走;你想問什麼,直截了當地問……”“不問什麼。”彩娟趕緊安慰,架銀漢胳膊,還真用了力氣:“銀漢,到牀上躺着去,走!”銀漢用力一甩,馬紮失衡,一下摔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來。彩娟趕緊關上門,說:“你別哭,你別哭嘛。”銀漢嚷:“活不下去,不活了!”彩娟說:“怎麼了,銀漢?”銀漢靠在牆上,指着彩娟的鼻子說:“你看扈美芹什麼都好,那她病的時候我不去伺候,只每天早上去看一眼她死沒死,然後讓她對我感恩戴德行不行?”彩娟勃然說:“那肯定不行,那是人辦的事嗎!”銀漢依然指着彩娟的鼻子說:“你就欺負我在行,在你家的時候,我一會都沒敢閒着過。不能看見我歇一會,三天斷五匹,阿母猶嫌遲。那是人過的日子嗎?就是僱保姆也得管飯開工資。你搞搞清楚,到底誰離了誰不能活?你們不會人家都不會?你們搞不成人家都搞不成嗎!你們是什麼東西變的?”
彩娟說:“別說了。”“我仔細想了想,我都幹了什麼壞事,你們這麼對待我;我都造過什麼孽,落到如此下場?”銀漢翻身爬起來,抓住小暖壺狠狠一摔,“砰”碎了;又拿杯子摔在地上,然後又拿另一個小暖壺。彩娟一把拖住銀漢的手,哭腔哀告說:“好老公,乖老公,我錯了還不行嗎……”銀漢指着彩娟鼻子說:“我也給她一萬三,讓她一輩子對我感恩戴德行不行?本來不是長處,你給放大一百倍,中邪了?她有什麼好,除了坑存忠還會什麼!最愚蠢是雙輸,最卑鄙是損人利己,最缺德是沒良心,她都齊了!四十歲了還有事找哥哥,要你幹什麼!好事歸你們,壞事別人承擔,天地間竟有你們這樣精明的玩意。他在醫院上班就找他,他要是在國務院上班,你還賴上中央了?拿着不是當理說,哪條對你們有利就粘哪條,跟你媽一對丟人現眼的貨!是非顛倒,黑白混淆,你就沒一點愧疚?人生那麼複雜,你們怎麼就一眼能看到結果,你爸怎麼不按你媽佈置的人生生活?人家拿成功當經驗,她向來拿失敗當經驗。正經本事一點沒有,瞎操功夫爐火純青。什麼天塌下來砸大家,誰捅出事誰擔着!什麼負負得正,你裝傻,這個世界就真傻嗎,法律能按照你們的一廂情願變傻嗎!如果沒有法律,你和你媽就把你爸榨成幹骨頭,死都不知道怨誰。我不離開也是這個結果,你們想把所有人都榨成幹骨頭。只要沾你們一點好處,馬上變成驢打滾的奴隸,一輩子還不清冤枉債。凡跟你沾一點半星的全歸你,我有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