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是活不過今晚了。他本就受了重傷,之後又不惜命元,損耗極劇。最後那一擊,已經讓他油枯燈盡。”
王崇古一聲輕嘆:“其實要謝你的,何止是他?今日之事,老奴事後回思,依然是心有餘悸。”
之後他就掀開了帳門,當先走入了進去。此時帳內,依然有很多大臣在,似乎在爭論着什麼,其中也包括李世民的父親李淵在內。
不過當兩人走進來之後,這些人就很默契的停止了爭論,都神色默默的看向李世民,不再發言。
楊廣也同時注目過來,而他的第一句,就讓帳內的諸臣微驚,
“這是朕身邊最得力的福將來了。”
他之前還是氣息沉冷,眼神不愉,可在看見李世民之後,就神色回暖,現出了幾分笑意:“正好,此間諸位大臣,正爲那些叛軍如何處置而爭論。毗盧遮也不妨說說看。此事朝廷該怎麼決斷纔好?”
李世民卻先是規規矩矩的朝着楊廣一拜:“微臣李世民奉命而來,叩見陛下!”
之後他才擡起頭,保拳於胸:“關於陛下垂詢之事,臣非大臣,不敢妄言,還請陛下見諒。”
“此言有理!”
楊廣聞言之後,卻似乎更爲滿意,笑意更濃:“可所謂兼聽則明,偏信則闇,朕有時候,也不能對大臣之言全聽全信。所以毗盧遮你如有什麼想法,大可直言不諱。無論說什麼,朕都不會怪你。”
李世民略略遲疑,掃視在場諸臣一眼。卻並沒能得到什麼暗示,哪怕是他的父親李淵,這時候也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倒是在陛前端坐的越王楊侗,代王楊侑,都向他頷首示好,燕王楊倓,更是朝他微微一笑。
而李世民略做凝思之後,就不再遲疑:“臣以爲,這些叛軍,其情可憫,其罪難恕。按法理而言,當全數斬首以儆效尤,甚至族誅都不爲過。然而臣亦爲禁軍一員,對這些昔日同胞難免有惻隱之心。所以——”
他朝着楊廣重重頓首:“臣請陛下,將所有獲罪將士發配遼東軍前,充爲敢死。如能彼輩能夠幡然醒悟,果敢死戰,或可恕其家人。”
在場衆臣聞言,不由都面面相覷,如裴蘊,蕭瑀等人,無不都面現讚賞之色。而宇文述與虞世基等人,則都陷入了凝思。
其中的蘇威,則是神色訝然之後,又現出了幾分無奈之意。
“發配遼東軍前,充爲敢死嗎?”
楊廣手摩挲着下巴,似乎有些不甘,可又語含遲疑。
“這倒是一個良策,與其不分青紅皁白,將這些罪軍一概宰殺,倒不如把他們送到軍前效力,可以稍贖其罪。”
此時開口建言的,正是端坐在天子身旁的蕭後:“陛下如覺不妥,還可遣人嚴審罪軍,將其中的罪魁禍首分辨出來,嚴加懲戒。”
“也罷,此事就這麼定了。”
楊廣啞然失笑,而後他的神色,就又恢復嚴肅:“毗盧遮,朕觀你在營中一應安排,似乎是早有準備?所以朕想問你,今夜之事,是否早就知情?”
李世民不由心神微凜,好在他臨來之前就,已經做足了功課。
“臣確有着準備!早在冬狩之前,就有一位得道高人向微臣示警,然後數天前,父親又告知我化清坊武庫生變,可能有妖邪從內逃脫一事,所以深爲警惕。可無論是昨日幻霧,還是之後的屍骨大軍,微臣事前都一無所知。在營中的一應準備,只是遵循兵法——”
楊廣聞言之後,卻當即眯起了眼:“得道高人示警嗎?說說看,是哪一位得道高人啦?”
“是清華元君!”
李世民他稍稍擡頭,神色坦然,直言不諱:“臣的未婚妻長孫無垢,因天賦出衆,幼年曾被清華元君收爲記名弟子,並得其愛重。”
“清華?是她?這麼看來,化清坊武庫一案,朕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楊廣皺着眉,神色也極爲複雜,有糾結,有怒恨,有無奈,有懷念,讓人無法辨知他的真實情緒。而僅須臾之後,天子的神色就又恢復平靜:“繼續,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說看!”
李世民一聽此言,就知道自己已經過關。於是他放鬆心情,將自己昨夜一夜經歷之事,都如實道出。
當然一些不該說的,天子如果不主動問,他也不會主動提起。
不過天子最後問的一句,還是讓他再次心驚膽顫:“有人對朕說,今次謀逆的主使之人,就是朕如今身邊諸位大臣之一。毗盧遮你認爲此言是否有理?朕身邊何人最爲可疑?”
李世民的神色,極爲錯愕,面上也現出了爲難之色。可就在他打算出言推拒的時候,天子卻又冷聲說到:“這是朕讓你答的,毗盧遮可明白?”
李世民等的就是這一句,他只是裝模作樣的猶疑了一番,就在楊廣的目光逼迫下,用不確定的語氣答道:“臣以爲此言極有道理,至於陛下身邊何人最可疑,臣不敢妄下結論。可以微臣思之,今日陛下與三位皇孫如有什麼萬一,那麼在齊王與諸王之外,何人受益最大,就最爲可疑。”
天子聞言,則是一陣愣神:“愛卿似乎是特意提及齊王?這是爲何?”
可他在語出之時,就已經獻出一分明悟之色。而旁邊立於羣臣之內的楊玄感,則以刀一般的視線,看着李世民。那目光冰冷深寒,似欲將李世民千刀萬剮,又似欲擇人而噬。
“毗盧遮你果然沒讓朕失望,誠實敢言,這確是一個不錯的思路。”
天子說到這裡,又微一拂袖示意。而在他身旁,有一位內侍當即打開了一份聖旨:“奉天承運,皇上制曰,今有備身直齋李世民德才兼備,智勇雙全,自出仕以來,屢建殊功——”
之後是一大串的褒揚之詞,好半天之後,這位掌案太監才說到了重點:“今日特晉其爲太子左衛率,開府儀同三司,開國縣伯,增食邑五百戶,以褒其功!併兼繡衣郎將,直寢將軍二職,獨領繡衣衛一營,效力御前!另賜宅邸一座,金三萬兩——”
可在此人前面那一句道出時,這帳內的諸臣,就是一陣譁然聲響。包括李淵在內,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天子,爲此震驚莫名。以至於這份聖旨後面的那些內容,都無人注意去聽,
那開府儀同三司與開國縣伯也就罷了,前者雖然名號響亮,不但有開府之權,自置官署,一應儀仗也可等同於‘司馬、司徒、司空’這三司。可在大隋,這也只是十一等勳位中的第六等,早就名不副實。
而開國縣伯,也只是正四品上的爵位,比李世民之前的開國子,只是多增了一些食邑。
至於那太子左衛率,就更不用在意。太子左衛率雖然名位是很高,可如今太子之位空懸,東宮六軍早已裁撤,而這六率之職,如今只是一個虛銜榮譽而已,並無實權。
考慮到今日李世民立下的功勳,陛下的這份賞賜,甚至可說是略顯單薄。想必是因天子對李世民的愛護保全,故而刻意壓制其名位,以待將來,
可後面的繡衣郎將,直寢將軍,卻真是讓衆臣意外不已,震驚非常。
前者自不用說,那是天子的爪牙耳目,有着拱衛皇室,偵緝天下所有不法之事的職權。
一個繡衣郎將,儘管只是四品而已,可如果此人能夠得到天子的信重,那麼其權柄,甚至可凌駕於絕大多數的朝臣之上。
至於‘直寢將軍’一職,則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所謂的直寢將軍,也是直閣將軍中的一種。後者由南朝宋孝武帝始置,在十數年之後,被吸收進北魏的禁衛武官制度當中。在北齊時期,又分化爲直寢與直閣、直齋、直後,被合稱“四直”,也都被稱爲朱衣直閣。可其實這三個官職,地位還是有些不同的。
其中的‘直齋’與‘直閣’,只是值宮中的殿內齋閣者;而‘直後’,則是負責侍衛於乘輿之後者;至於‘直寢’,則是值於寢宮之內,是四直當中最重要,也最受天子信重的。
在天子繼位之後,就廢除了直閣與直寢將軍,只保留了直齋與直後,可今日這位陛下,卻又將這個官職拿出來,授予李世民。其中的深意,還有天子對這位少年的信重,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
在場衆人中,就連與李淵交好,互爲盟友的宇文述都感覺不妥,下意識的就欲出言勸諫。可當他話至嘴邊的時候,卻又如其他羣臣一般,又把這些言語吞入肚中。
無論是繡衣郎將也好,還是直寢將軍也罷,都屬於內庭近臣,是天子一言可決的事務,並不是他們這些外朝之臣可以置喙的。
在這個敏感的時機,也很難不令天子生出一些不妙的聯想。
而李世民本人,而是直接呆在了原地。事前他猜想過天子會對他施以重賞,也有想過天子會出於某種緣故將他冷藏,可唯獨沒想到,天子會給予他如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