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湘循聲看過來,見是慕清的身影,不禁道:“表哥是自家人,怎麼算客人。”
慕清微微一笑,“那再一位,更算是自家人。”他轉過身,從門外推進一架輪椅,輪椅上坐着白髮老人,雖然看起來行動不便,但目光有神氣色極好,湘湘略一想就明白,定是慕清的父親,忙上前來,齊晦便向她介紹:“我的舅父。”
“舅舅。”湘湘立時喊了一聲,真是不可思議,出身孤兒的她,如今也有舅舅。
甜柔的一聲舅舅,聽得慕先生呆了呆,眼角微微有些溼潤,年紀大了容易動情,兒子早就告訴她,妹妹臨終前最後的日子裡,是這個叫湘湘的孩子照顧在她身邊,心中對她十分感恩,此刻再見着孩子花容月貌,更感慨上天總算賜福給了妹妹母子倆。
湘湘挪開桌邊的椅子,好把慕先生推到桌邊,又問店家拿來兩副碗筷,仔仔細細自己洗了一遍又查了查是否有毒,慕先生都看在眼裡,連齊晦都不好意思地說:“她一直這樣,怕有人會給我下毒,在宮裡緊張慣了。”
慕先生頷首道:“是好事,就是辛苦些,難爲這孩子如此耐心。”
桌上的飯菜很簡單,不過客棧裡隨意做的,但一家子終於能團聚,吃什麼都會香,湘湘爲每人斟一杯酒,慕先生舉杯時,已然熱淚盈眶,含淚飲下酒,湘湘三人隨之舉杯,熱辣辣的酒進了肚子,顛簸一天的疲倦,似也在親情中化開了。慕先生問了很多賢妃生前的事,當面感激了湘湘細心妥帖的照顧,得知齊晦將母親的骨灰撒入泥土,只是埋了衣冠冢,亦道:“她必然也想幹乾淨淨離開這塵世,下一輩子重新開始。”
湘湘記得先帝臨終前溫柔下來的眼神,和伸向母親的手,母親那一句十年恩愛的福報,也刻在他心裡,那一刻他們的確不再相愛,但逝去在歲月裡的愛情,當真曾經美好過。湘湘相信,娘一定不後悔來這世間一遭,也不後悔那十年的恩愛。
“麗妃當衆說先帝無法生養,甚至否定了三皇子皇嗣的血統。”慕清道,“姑姑必然不會做出這般違揹人倫的事,若推翻皇帝指他非皇嗣容易,但要證明表弟是皇族血脈,就有些難了,這種事說不清楚。”
湘湘給幾人盛湯,心裡也聽得一顫一顫,娘曾就說過,這種事說不清楚的,齊晦固然不在乎,可將來總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慕先生卻道:“這一點,皇帝很聰明,麗妃也很聰明,你們兄弟三人若互相否定,當真就說不清楚,皇帝眼下承認你和三皇子,就是爲了保住他自己。同樣的道理,將來你們顛覆朝綱時,只要指他暴政無道即可,你們是替天行道爲民求生。至於血統,讓他做先帝的兒子,又如何,你們三人只要都是,也就不用彼此證明自己。”
慕清問齊晦:“你是否在意?”
齊晦淡淡一笑:“我想他和我,都不是特別想做先帝的兒子,血統到底如何,根本不重要。”
湘湘輕聲道:“飯菜要涼了,先吃幾口填填肚子,一會兒我沏茶,再和舅舅好好一聊聊。”她把湯送到慕先生面前,溫和地說,“舅舅嘗一嘗,這湯是我借客棧的廚房做的,齊晦累了胃口就不好,喝這碗湯他能多吃幾口飯。”
慕先生笑得眯起了眼睛,誇讚外甥好福氣,齊晦淡悠悠地笑着,而慕先生又唸叨兒子:“你啊,三十出頭了……”
慕清忙道:“本就不打算帶您見見外甥媳婦,果然如此。”
一餐飯和和樂樂用罷,席間誰也沒再提那些正經事,只怕是吃了也不消化,飯後烤着火圍坐,衛猛等人守護在門外,湘湘親自沏茶來,見他們站着忙問:“冷不冷?”
衛猛立時就臉紅,匆匆低頭道:“不冷,多謝夫人關心。”
湘湘也就是隨口一說,便端茶進門去,走到屋子最裡邊,才聽見三人說話。慕先生舉着木牌拓下的圖紙對着燈火看,輕聲道:“你們想過沒有,即便是留在木牌上的花紋,也未必就知正反,依照最後那把鑰匙,我可以用這張圖紙打造出兩幅完全相反的鑰匙,到時候哪一把纔是真的,就要靠運氣了。”
湘湘心裡一震,只聽慕先生繼續道:“鑰匙哪一把是真哪一把是假,並不是難處,難在誰先拿其中一把去開鎖,若是失敗了,那剩下的必然就是真的,若是成了,也就不必再嘗試。可上一次能全身而退,下一次未必如此幸運,倘或第一次失敗,不知會是什麼後果。”
慕清道:“不能再讓別人犧牲了,即便是大牢裡的死囚,也太殘忍。”
齊晦則道:“兩把鑰匙,我和表兄一人一次機會?”
慕先生沉沉一嘆:“清兒,到時候,你們把我送進去吧,我一把骨頭了,便是死在裡頭也不要緊,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
慕清搖頭:“山洞裡崎嶇坎坷,且每次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父親這樣子是進不去的,還是我來去。”
湘湘奉茶的功夫裡,就聽爺兒仨再商議誰先去開鎖的事,湘湘私下覺得,若是讓死囚去嘗試,爲何不可呢。慕家都犧牲了那麼多人了,總要留下些血脈吧,而齊晦肩負着天下,這個國家會不會就此衰敗全看他能否翻天,給死囚一個贖罪的機會,有什麼不好的。自然這話,她沒有當着三人的面說。
夜漸深,慕清便要帶着父親離去,確定他們安全走遠後,齊晦才折返來休息,疲憊的湘湘已經蜷縮在牀上歇着了,門外頭衛猛眼睛也不眨地守護着,只等齊晦命他去休息,衛猛才勉強離去。
男人心中微微有些酸意,但也知道這醋吃得沒來由,只因湘湘是自己的妻子,是他齊晦的女人。牀上的人兒睡得香甜,臉頰粉嘟嘟地鼓起來,齊晦俯身吻了一下,湘湘嘟噥了幾下,繼續睡着了。他爲湘湘蓋上被子,便起身自己來穿戴,卻是此刻,外頭交子的打更聲響起,已經過了子夜。
齊晦脫下衣衫,忽然聽見身後有動靜,猛地一下被湘湘從背後抱住了腰,他笑道:“沒睡着?”
湘湘說:“剛剛纔醒,聽見更鼓了。”
齊晦嗯了聲:“子夜已過,很晚了,趕緊回被窩去,我脫了衣裳就來,彆着涼。”
“可是……”湘湘道,“可今天是你的生辰。”
齊晦一愣,掐指算了算,近來日子過得匆忙,他都不記得已經是正月二十五了。
“我不知道怎麼爲你慶賀,但昨天能和舅父團聚,我想你肯定很高興了。”湘湘慢慢轉過來,和齊晦面對面。
齊晦捨不得她單薄的衣裳這麼涼着,趕緊抱起來一起坐回牀榻,用棉被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看湘湘偏要往他懷裡鑽,便只好兩人依偎着,一同裹一牀棉被取暖。
“娘是自己一個人把你生下來的,我光想一想,都想掉眼淚。”湘湘嗚咽了一聲,可齊晦卻安撫她,“正因如此,我纔要感激孃的堅強,感激她給予我的生命,如此艱難她都把我養大了,我又何必在這一天悲悲慼慼?我知道你顧慮我的感受,可往後所有的生辰,我都要和你開開心心地過,你連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從今往後,和我算在一起好不好?”
湘湘點頭,齊晦笑悠悠捧着她的臉頰說:“咱們過得好,娘纔會安心,不是你說的嗎?你知不知道,舅舅很喜歡你。”
“真的嗎?”
“當然真的,誰都會喜歡你,我每天都覺得危機重重。”齊晦玩笑。
湘湘拍了他一下,想起那兩把鑰匙來,她卻是問:“表兄對曦娘,是真心的嗎?曦娘說公子哥兒新鮮過後就始亂終棄的事,她見得多了。”
齊晦道:“表兄他的心思,看來的確是在曦娘身上,他三十年沒有和不相干的女人有過任何往來,也無所謂新鮮不新鮮,咱們要信他。可舅舅能否接受曦娘,不見得那麼容易,畢竟他們骨子裡都留着百年世家的血液,慕家重新光復門楣時,女主人卻是煙花之地出生,舅父未必能答應。”
“舅舅若喜歡我,我會好好替他們說話。”湘湘忙請功,“曦娘只是出身不好,她一點兒不比沈先生差,和沈先生一樣,是最好的女人。”
齊晦見她神情有些激動,勸她安心,可湘湘卻漸漸紅了眼睛,抿着脣深深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怎麼了?”齊晦微微皺眉,無奈地笑着,“怎麼像是要哭了?”
“你會先拿着鑰匙去開鎖的,是不是?”湘湘道,“爲什麼不用死囚呢,也給他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呀,他們本來十惡不赦就要死的,談不上什麼犧牲。”
齊晦搖頭:“爲什麼慕家的人前赴後繼地犧牲?因爲那不是簡簡單單開一把鎖那麼簡單,什麼也不懂的死囚進去後,萬一摸不清門道,胡亂一氣,既開不了鎖又白白犧牲,我們在外頭,可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二十年來,都是慕家的人親身犯險,不假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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