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蘭福爾。
河谷鎮附近的一座小鎮。
與瑟維亞王國境內,那無數個默默無聞的小型人類聚集點沒有任何區別。
河道短淺,遠沒有達到航運的條件,只夠鎮子裡的婦人搓洗衣物、傾倒髒水。
不生產什麼稀有的特產,周圍也沒有發現足以支撐起整座城鎮經濟的大型礦脈。
甚至因爲靠近薄霧森林,使得小鎮附近的荒野上,有着較其他區域更加密集的魔物數量,商隊的行駛來往也格外危險。
在某種程度上,如果河谷鎮周邊沒有那種三面環山、易守難攻的完美地形,離薄霧森林再遠一些。
那卡蘭福爾就將是它現在的樣子。
所幸,也正是有着“河谷鎮”這般擁有着冒險者協會,每年給王國行省提供大量稅收的“冒險重鎮”。
衛星城似環繞在其周圍的卡蘭福爾,才能如水蛭般靠着吸血,被冠以“小鎮”而不是“村莊”的後綴。
沒有徹底衰落下去。
與河谷鎮之間往返也不過四五天的距離,以及周圍還算平坦的地形,讓它成爲了許多冒險者、商隊臨時歇腳休整的地點。
可以毫不避諱地說,卡蘭福爾每年稅務收入的百分之七十,都來自途徑小鎮,出手闊綽的冒險者們。
但另一方面,就像是可口美味,卻在無形中影響着身體健康的小甜水。
那些行走在刀尖之上,不菲收入伴隨着巨大風險,每一次任務之後都需要以各種方式發泄心中壓力的冒險者。
在給予小鎮美好前景的同時,卻也在背後的陰影中滋生出無數齷齪。
卡蘭福爾西側,看上去有些冷落的街道末端。
是一家名爲“滿袋金”的小酒館。
樸實無華的店名,與招牌上裝滿了金幣的錢袋的圖案。
在表達酒館主人美好祝願的同時,也隱晦顯露出它所兼具的職能。
“咔噠咔噠……”
充斥着酒精與荷爾蒙的空氣中,是骰蠱搖晃時發出的脆亮聲響。
微微發黃的柔和燈光,伴隨着壁爐燃燒的溫暖,仿若冬日清晨的被窩,讓人不自覺沉浸其中。
本應寬敞透亮的酒館大堂,因爲賭桌前的密集人羣,而變得狹窄逼仄。
卻也因此成爲了狂熱與亢奮的氤氳之地。
不同於紐姆那般大城市,遍地的貴族與讀過書的知識分子。
卡蘭福爾沒有造價昂貴,需要鉅額資金建造維護的大型馬場;也很少有人能耐下心思,來上一盤趣味盎然而規則複雜的龍棋。
這些底層冒險者們,只是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在無盡的刺激與博弈中,發泄着心中的貪慾。
“四、五、二……”
蒂姆雙眼死死盯着身前牌桌上的骰子,沁着汗水的面孔之上,是多年前在荒野中面對那隻豺狼人獵手時,也未曾顯露過的專注。
“十一點,法克!”
沒有絲毫收斂音量的意思,充斥着不滿情緒的咒罵,如水滴入海般消融在周圍賭徒的喧鬧聲中。
原本屬於自己的錢幣,被毫不留情地收走。
蒂姆摸了摸腰間有些乾癟的錢包,神情猶豫。
作爲一名曾經的冒險者,高風險高回報的工作,讓他短短十幾年間,就攢下了一筆頗爲可觀的積蓄。
哪怕現在沒有任何進項,也能靠着這筆錢在卡蘭福爾過上不錯的生活,甚至安度晚年。
只是,冒險者時期遠超普通平民的收入,以及高壓環境下養成的惡習,讓他早已習慣了那種出手闊綽,在酒館中醉生夢死的日子。
不過幾年的時間,原本足以一大家人美美生活的積蓄,便被揮霍一空。
眼下的他,並不比城裡一位普通搬運工富裕多少。
“哎,結束了?該我了嗎?”
身後,擁擠着排隊等待上桌的賭徒,不耐煩地催促着。
蒂姆猛地回頭,發紅的眼眸中是曾經只在與魔物戰鬥時,才顯露的狠厲目光。
“催什麼催!?滾!”
帶着不滿的嚷鬧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方縮起腦袋,另尋牌桌的背影,隱約還能聽到抱怨嘟囔聲:
“一個窮鬼罷了,裝什麼裝,連……”
或許是對方的話語,刺激到了蒂姆如今因窘迫生活而愈發敏感的內心,
也可能是桌對面那堆錢幣閃爍的金、銀光彩格外惹眼。
他緊咬牙關,漲紅的臉上是賭徒特有的瘋狂。
“砰!”
乾癟的錢包被狠狠拍在桌上。
……
啐——
一口帶着些酒氣的唾沫被吐在石磚地面。
夜晚的冷風讓蒂姆下意識緊了緊身上的破舊外套,腰間錢包已是空空蕩蕩。
“法克,早知道那手就追了,不然現在肯定已經回本!”
他帶着濃濃的不甘,覆盤着方纔牌桌上的場景。
彷彿只要再給他一次機會,就能把輸的全部贏回來。
雙腿機械性邁動,腳下是再熟悉不過的道路。
恍惚間,已是回到了家門口。
這是一棟雙層高的小樓,甚至後面還帶着一小片花園。
地段也算不錯,離鎮中心只有幾十分鐘的路程。
也就是因爲蒂姆曾經冒險者的工作,才能在中年時期,就買下這種房子。
忽地回神。
雙脣微微翕動,隱隱覺着嘴裡發乾。
他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道嬌小可愛的身影。
“爸爸,你回來啦!”
伴隨着銀鈴般的稚嫩女聲,貝絲飛奔着撲進了蒂姆的懷裡。
小腦袋蹭着父親的衣領,是孩童對父母的深深依戀。
蒂姆輕撫着女兒光滑的金色長髮,將其小心抱起。
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神色突然懊惱,滿帶歉意道:
“對不起,小貝絲,爸爸把你最愛吃的鬆餅忘記了。”
“明天再幫你買,好不好?”
“沒關係的,爸爸!”
女孩臉上露出一抹失望,但隨即又擔心父親覺得自己在生氣,笑嘻嘻地搖着小腦袋,懂事道。
咚——
“貝絲,來吃飯了。”
升騰着熱氣的餐盤被放在桌面,發出冰冷聲響。
一個皮膚白皙、留着盤發的婦人,一邊解着圍裙,一邊向女孩喚道。
目光卻沒有向正抱着女兒的蒂姆看上一眼,彷彿他不存在一般。
而心虛的男人,也只是訕笑着走向餐桌。
“來啦。”
他如此說道。
……
餐桌上,有着一頭金髮的女孩,活潑地向自己的母親說着今天又交到了哪些朋友,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梳着盤發的女人,也耐心而認真地聽着對方的話語,不時還細問幾句。
蒂姆一言不發,只是低頭沉默,一勺一勺地喝着肉湯。
“又去了?”
突然間,妻子與女兒聊天時溫柔的語氣,變得冰冷而短促。
知道在問自己。
手中的餐勺頓了頓,蒂姆低垂着腦袋,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沒有責罵。
蒂姆只聽餐桌對面,隱隱傳來一道嘆氣聲。
“爸媽他們想念小貝絲了,我打算帶她回鄉下住上一段時間。”
蒂姆猛地擡頭,神色愕然。
“別,別!我會賺到錢的!只要一點本金,就一點!我肯定能翻本。”
面對他的承諾,妻子只是冷冷地看着。
一句話不說。
蒂姆愈發感到心急。
“我,冒險……對!我還能出去接任務,會好起來的,一定會!我保證!”
餐桌上的氛圍陷入沉默。
良久,妻子才又嘆了口氣,從有些破舊的衣服口袋中,取出一個鼓囊的錢袋。
輕輕放在桌上。
“這是我這段時間,做漿洗工攢下的一點錢。”
“不管是保養裝備,繼續以前的行當,還是拿去整理行頭,找一份工作……”
“不說了,隨你吧。”
“我去洗碗。”
妻子緩緩起身,收拾着桌子上的餐盤,走向廚房。
蒂姆雙眼凝視着身前的錢袋,久久不語。
倏地,衣角被輕輕拉扯。
扭頭看去。
只見自剛纔開始,因感受到餐桌上的冰冷氣氛,便不再說話的小貝絲。
此時正擡着她的小腦袋,一臉懂事的模樣,小心翼翼地說道:
“爸爸,明天不用買鬆餅了。”
“貝絲,不喜歡吃。”
……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
蒂姆便早早出了家門,懷中揣着妻子留給自己的錢袋。
作爲一名有着與諸多魔物的作戰經驗,曾經的冒險者。
哪怕不踏入薄霧森林,就在這座沒什麼危險的城鎮中。
能幹的活計也很多。
只是,這麼多年頹廢下,曾經那沐浴着魔物血液拼死戰鬥的銳氣,早已被消磨殆盡。
哪怕用妻子節省下來的錢,換上了一身還算過得去的行頭。
充斥在其身上的暮氣,以及在相關圈子裡早已傳遍的名聲。
讓蒂姆屢遭拒絕。
時至黃昏,天色逐漸暗淡。
蒂姆獨自行走在回家的道路上,神態疲倦。
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條件,想要找到一份薪酬滿意的工作,並不容易。
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有所進展的。
但……
回想着方纔那幾人,拒絕自己時的冰冷麪孔。
蒂姆不禁咬牙切齒,暗恨道:
“一個個在我面前擺什麼譜,放在十年前,我……”
“錢,不就是點錢嗎?”
“老子當年一趟任務下來,到手就不止10金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當中,雙腿卻彷彿帶着某種肌肉記憶。
順從着其內心最深處的慾望。
一步,一步……
當蒂姆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那處熟悉的大門前。
溫暖明亮的光線,伴隨着讓人陶醉的酒香與喧鬧聲,自門縫中流淌而出。
神色恍惚,眼眸深處中氤氳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下意識擡起雙手,緩緩推門。
……
打掃的乾淨整潔,卻因內部空蕩蕩的擺設,而顯得有些窘迫的屋子裡。
妻子透過窗戶,望了眼外面已經徹底暗下來的天空。
遠處的街道上,那早就應該回家的身影,如以往一樣,未曾出現。
她低下頭,不再嘆氣。
只是默默地收攏着行李。
“貝絲,衣服都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啦,媽媽!但爸爸他……”
“睡覺吧,明天天亮我們就出發。外公他們可想你了。”
“嗯……好。”
……
“砰!”
二層小樓的房門被猛地推開。
蒂姆臉上殘留着一夜興奮後的潮紅,頂着屋外明亮的陽光,興奮地回到家中。
手上還提着一袋包裝精緻的鬆餅。
“哈哈哈,小貝絲,看爸爸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每個晚上都會笑着撲上來迎接的嬌小身影不再出現,廚房裡也沒有鍋鏟摩擦的煙火聲。
只有他高昂亢奮的聲響,迴盪在空蕩蕩的屋子裡。
似乎意識到什麼。
手中的紙袋跌落地面,他呼喚着,推開家中的每一道房門,甚至連衣櫥都被打開仔細檢查。
原本興奮的神色,逐漸凝固。
直到太陽再次下落,坐在凌亂的客廳,蒂姆才終於從那種無比空虛難忍的情緒中,逐漸緩過神來。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已經多年未曾見過的堅定。
“嗤砰!”
佈滿了灰塵的陳舊木箱,被他從地下室擡到了客廳。
在塵土中艱難尋找到鑰匙孔,插入,旋轉,打開。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套隱隱露出鏽跡的半身鱗甲,以及兩柄不再鋒銳的金屬短刀。
輕輕撫摸,感受着其表面熟悉的清涼觸感。
蒂姆有摸了摸懷中鼓鼓囊囊,卻讓他感到無比不安的錢袋。
心中唸叨:
“這筆錢,新買一套裝備肯定不夠,但把這幾件我的老傢伙送到鐵匠鋪做個保養,倒是完全充裕。”
“也不知道隊長他們……”
篤篤篤——
敲門聲忽地響起。
蒂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慌忙起身衝向房門。
哪怕腳下不小心磕了一下,也是連滾帶爬着狼狽起身。
“嘎吱!”
木門被自內向外猛地打開。
蒂姆原本驚喜的面孔,頓時一愣。
望着門外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識開口道:
“隊長?”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同樣不再年輕的中年男人。
但相比起頹廢萎靡的蒂姆,對方卻格外精神。
氣質兇悍、身材壯碩,身上甚至穿着一套保養良好的護甲。
“隊長,你怎麼來了?”蒂姆臉上擠出一抹笑容,側身讓過身位,“快請進!”
沒想,這位他曾經冒險者小隊的隊長,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皺眉瞥了他一眼,冷聲道:
“小隊最近來了個新人,位置不夠,我去了一趟河谷鎮,幫你把隊裡的名字註銷了。”
“反正你現在也不幹這行,對吧?”
說着,男人從身後的揹包裡掏出一個錢袋,扔給蒂姆。
“還有任務,就不打擾了。”
“以後有機會再見吧。”
……
“嘎砰。”
房門被緩緩關上。
蒂姆獨自坐在餐桌旁。
暗淡昏光透過身後的窗戶,輕柔地灑在他的身上。
毫無波瀾,以至於平靜到有些恐怖的面孔,籠罩在陰影之中,看不清具體神色。
他只是靜靜地望着身前桌面,那副連灰塵都還沒來得及擦乾淨,半舊的護甲。
指尖,微微抽動。
……
典當鋪,
鱗甲與兩柄短刀,被毫不留情地扔到桌面。
換來一個內裡閃爍金光的錢袋。
酒館,
蒂姆漲紅面孔,嘶吼着,滿是血絲的眼眸中倒映着搖晃的骰蠱。
彷彿連自己的靈魂,也被一同推向牌桌。
深夜,
蒂姆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地行走在空闊的街道上。
嘴裡唸唸有詞,也不知嘟囔着什麼東西。
“砰!”
身前傳來一道強勁的力道,蒂姆猛地摔倒在地上。
“%#¥%(髒話)!”
言語含糊地罵了一聲,他轉過酒精麻痹下有些眩暈的腦袋,只看見一道正快步離去的魁梧身影。
艱難起身,正想着找對面的麻煩。
撐向地面的手上,卻忽地傳來一道奇怪的觸感。
那是一本由古怪皮層製成的薄書。
封面沒有任何字樣。
只在角落,印着一個白色人類顱骨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