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裡,飛過南歸雁。寒雨驟落,滿樹的梨花餘幾瓣。刀光劍影,一人將江湖走遍。枯草篝火斷,冷夜裘袍暖,伊人何處見。淚水模糊桃花扇,情若牽連,怎拒這時光匆匆,三十年!”
歌聲兜兜轉轉,裴青竹彷彿看到一個小女孩,在孤寂中慢慢長大,靜靜地朝自己走來。
再沒什麼怕的了!
失去的早已失去,希冀的依舊希冀。
執念早該散去。青魔之名,永隨青竹,這就是我最好的歸宿。
人生就是一段路途,陪着你的人,抑或是人生的過客。而我們自己,也勢必會成爲別人生命的過客。何必執着,又何需執着!
恐懼,從裴青竹的心中遠去。可在裴度的心中,它此時纔開始破土而出,野蠻生長。
聽到裴青竹的消息,裴度先是愣了半晌,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整整三十年,雖然他裴度成爲了“拳皇”,建立了強大的臥龍山,甚至有機會一統古武世家!可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只有失去,才能真正明白它的重要。
這三十年,無數的人都見過裴青竹,唯有他裴度,連一次機會都沒有!
無數個夜裡,裴度都會在那間掛着女兒畫像的房間裡,獨自垂淚。每次到了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什麼天下無敵的“拳皇”,而只有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
今天,女兒回來了!
裴度根本不管她到底是什麼態度,他只是想見見自己的女兒!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的女兒,還是那個天天彈琴弄曲的小女孩。
然後,醒悟過來的裴度,連一句話都來不及交代,他衝出皇宮時,甚至連守衛都未能發現他的身影!
他不能在這裡等着,他要親自去接自己的女兒!因爲,哪怕一秒,他也不願再等。
可真當他已經看到那個一身青衣的女子,裴度的心中,竟然開始顫抖!恐懼,如浪潮一般,將他淹沒!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開始變得不真實,他怕這就是一段他做過無數次的夢,可每一次醒來,留下的只有淚水。
“青竹,是你嗎?這一次,我不是在做夢?”
裴度的聲音極度的哽咽,不敢相信,不敢動,哪怕是夢,他也不願意醒來。
裴青竹擡眼看去。
傳說中,霸絕天下的拳皇裴度,絲毫沒有應有的氣勢。
身體乾瘦,脊背佝僂,鬢角上,頭髮已經花白。甚至裴青竹覺得,那雙眼睛,都已經渾濁!
雙手抖動着,努力想邁開雙腿,卻無論如何,擡不起腳。
淚水模糊了桃花扇,一座孤墳,三十年,天涯橫斷!
那一座臥龍山的皇宮,何嘗不是囚禁裴度靈魂的孤墳!讓他孤苦地度過這三十年。
“是我。青魔,裴青竹!”
裴青竹竭力地穩住自己的聲音,也控制住自己的淚水。她甚至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來見他一面,只是了卻執念。我現在的名字,叫青魔!
可沒有用,苦澀淚水,從見到那個佝僂的身體之時,就已經倒流進心間!
“青魔?青魔。”
裴度雙眼空洞,只是喃喃地低聲呼喊着這兩個字,他的心,彷彿被一把刺刀,狠狠地穿入,那種刺痛,讓他這種抱丹的絕世高手,都不由彎下了腰,左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女兒,天音之名的青竹,成了青魔!
他剛剛趕到時,那陣歌聲,在他耳邊迴盪,卻不肯散去。
“刀光劍影,一人將江湖走遍。枯草篝火斷,冷夜裘袍暖,伊人何處見。”
裴度開始劇烈的咳嗽,縱是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嗽聲,依然撕心裂肺!眼淚瞬間打溼了他乾瘦的大手。
就這樣佝僂着腰,裴度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捂住嘴巴,大哭起來!
聲音被死死地壓在喉嚨裡,如同一個瀕死的野獸,發出的陣陣嘶吼。雙眼盯着自己的腳尖,臉上的絳紅,越來越重!
他彷彿親眼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那個場景。
一個乖巧的小女孩,抱着他的大腿,眼中有淚,委屈地看着他。小嘴張合,卻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他完全聽不到她的聲音,他只是煩躁地將那個女孩甩開,蠻橫地推到大門之外,重重地關上了房門!
那時的他,雙眼中一片赤紅。片刻之後,大廳中已經響起他的咆哮之聲!
就從那天起,他的女兒,天音裴青竹,正式走上了成爲青魔的道路。
他不敢去想,一個八歲的孩子,從來沒有練過武,是怎麼一步步走到現在。每一次想起,他都會疼得像個蝦米一樣,弓着腰在地上翻滾。
三十年,他等到了這一天。可剛從皇宮中衝出時,裴度心中的欣喜已經完全淡去,裴青竹高挑的身形,和清冷的聲音,如同一把重錘,徹底砸碎了他最後的一點點防護!
“三十年了,你也成皇成霸,心願達成已經不遠了。我也不再恨你,今日一見,也算了卻了我心中那點可笑的執念。從此你我就是路人,各行其道罷了。青魔,告辭了。”
裴青竹其實也已經調整了好久,才能順暢地將這段話講完。
在她的印象中,裴度,神色冷厲,威嚴霸道,縱是重傷之時,仍然是壯志未衰,如同猛虎一般!可今天看到的,卻只是一個佝僂着身子,嚎啕痛哭的老漢。
這三十年,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裴青竹。
一宿帝王夢,萬千無家魂!
裴青竹心中的恨意,已經完全消了。可她清楚地知道,面前這個老人,雖然面對她時,變成了這個模樣,可只要踏進他的皇宮,他又會成爲那個飛揚跋扈的豪雄!
兩個都是真實的他,誰也無法改變。
所以,她是真的決定要走了。
她想跟着那個青年,看看他怎麼懷着他的夢想,自由地行走在天地之間。甚至,她還想去看看,他生活的地方,看看那個讓他無盡孤獨的世界!
裴度終於擡起了頭,淚水依舊順着頜下的鬍鬚滴落。他開不了口,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挽留。
右手徒勞地向前伸着,他多想說:“留下來,給我一個機會,重新回到三十年前。”
可惜,時間不能倒流。失去的,終已失去!
裴青竹還是走了。三十年,只是這一面。
裴度彷彿老了十歲,往回邁步時,沉重而蹣跚,完全看不出絕世高手的風采,儼然一個風燭殘年的老漢。
可隨着距離臥龍山城門的越來越近,裴度的腰板慢慢在挺直,那種舉世無雙的氣勢,也漸漸迴歸。
女兒的強大,早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她肯放開心結,總還有機會。現在,是該說說那個林若塵的問題了。
雖然他跟在女兒的身邊,恐怕不好下手斬殺,可也不能任由他囂張來去!若不是古武世界已經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候,就衝他在盛京城兩次打亂他的計劃,他就非死不可!
而今不但來了古武世界,還敢親身來臥龍山!
難道,你以爲一個古武王族的名號,就能成爲你的護身符不成?
夜已深沉,一處避風的山谷,林若塵和裴青竹兩人,並肩坐在一堆篝火之前。
“你不該回來。或者,回來得太早。三十年,難道不該給彼此一個機會嗎?下個三十年,又在何處?”
林若塵哪怕到了現在,都還在爲裴青竹的選擇,趕到惋惜。
裴青竹淡淡地笑着,她完全明白林若塵話中的意思。他希望她的生活有一個良好的轉折,用以彌補她這三十年,遭受的苦痛和孤獨。
可對她來說,這些都已經過去了。她已經放下。
“這樣就很好。我知道他對我的愛,並沒有摻雜其他,直到今天,他也依舊是一個普通的父親。這就夠了。當年,他被其他東西,矇蔽了雙眼。可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已經向前看了。”
裴青竹用手中的一根木棍,輕輕地撥動面前的篝火,努力讓火光顯得更加的柔和。
“說說你的事吧。我覺得你這次的任務,恐怕並不輕鬆。他依舊是臥龍山的皇帝,我想,他並不願意,接受王的召喚!”
林若塵嘆了口氣。
當一個人,擁有了足以改變這個世界規則的力量,就會忍不住做點什麼。或者,這就是男人的宿命。多數人,都逃不過這個結局。
俞雙龍這樣的人,畢竟只是少數。
“這並不是我的任務,卻是我的責任。我並不是你們古武一族的人。”
出於這種自然而然的信任,林若塵並沒有隱瞞什麼,就在這月光下,緩緩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或許就是這月光作祟,到了最後,林若塵竟漸漸講起自己的身世,講起自己的迷惑。
我是誰?
這樣的問題,並不是所謂的哲學,而是林若塵心中,誰都沒有傾訴過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這樣活着,到底有沒有意義。但我只能這樣活着。直到,我找到命運,或者命運找到我。”
裴青竹將自己往林若塵身邊挪了一點,伸出胳膊,攬住他的肩膀。任何情緒,在她面前,都無處藏身。她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前如刀鋒一般銳利的男人,其實,非常的柔軟。
“別怕,誰讓我們是魔。所以,只要我們還活着,就該讓他們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