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的那一刻, 馮憶香的淚就止不住了,她根本都顧不得旁人的側目,下了飛機之後就開始貪婪的呼吸室外的空氣。魚貫入耳的鄉音令她的心裡被填得滿滿的, 彷彿這兩年在美國的空虛寂寥在這一刻就被填補上了。
馮憶香心說看來自己是引得家鄉父老看笑話了, 不想根本沒幾個人瞧她, 而是紛紛把脖子扭向了別處。卻原來不只她一個人這麼激動, 與她相隔幾米有餘, 有一位穿着西裝的中年大叔正虔誠的在地上跪拜,之後直接去親吻這一片土地。
原來祖國對每個人都是如此重要的,你未曾離開過的時候並不會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如今這種近似失而復得的感覺,當真是令人無以言表。就彷彿你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 每一個細胞都在喧囂着它的喜悅...亦或許你身處其中的時候, 看不慣或是不喜的人或者事物, 如今你都能看得進眼兒了,且都變得可愛起來了......
馮憶香在路邊等了沒一會兒, 一輛低調奢華的黑色瑪莎拉蒂就來到了身前。車窗垂落,一臉溫柔的女人輕聲喚她上車,她心中略有失落的同時,想着自家人也難以免俗,也愛上了這進口車啊。
她在飛機上的時候還想着, 如果媽媽要給她一個擁抱的話, 她是不會吝嗇給予的......
其實黎海瑤昨夜根本都沒閤眼, 老早就等在了機場。她老遠就看見女兒出來了, 女兒更漂亮了, 眸子裡綻着精光,那周身散發着的獨立自主的特質令人心痛...於是她退縮了, 她滿眼是淚的逃回了車裡...她狼狽的模樣簡直是落荒而逃。
黎海瑤非常想下車抱抱女兒,可是此刻她再度想起了女兒當年彷彿帶着勾刺的眼神,她怕如果女兒躲避她伸開的雙臂,她會再也拿不出勇氣站在女兒的面前。
“累了吧?媽讓娟姐做了很多你愛吃的東西...”
馮憶香進到車中才留意到她媽微紅的眼角,如今她媽連示好都帶着股小心翼翼,她才知道她並沒有心目中想象得那般怨恨她的媽媽。
“先去醫院。”
馮憶香壓抑着激動的情緒,說出的話帶着些許冷硬。她很想再說點兒什麼挽回一些,卻是不知該說點兒什麼,於是尷尬的輕咳了兩聲。
“嗓子不舒服嗎?”
黎海瑤見狀急忙給孩子擰開了一瓶礦泉水並送到了她的手邊,如今能夠近距離看着孩子的眉眼,她竟覺知足無比。孩子的短髮染得黃鶯鶯的,皮膚白皙水嫩,看起來就像商場裡賣的那種大娃娃。
“呃...謝謝。”馮憶香只覺心頭一暖,仍是不自覺的道了句謝,在看到她媽臉上洋溢的熱情因着她一句話逐漸冷卻之後,心生愧疚。
其實她的心中真的還沒有準備好,只是她爺這身體不等人,她又得知當年是因爲她丟了賬本兒這事兒,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跑了回來。
*
“是你讓我媽告訴我的?”
也說不清到底是氣她爺,還是氣她自己了,馮憶香眼看她爺照比兩年前更加的蒼老,連雙眼都沒了神采,莫名就來了氣,張嘴就沒有好態度。
“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是我自己的主意,你爺根本不知道!”
“你倒是懂得維護他,我爺?你確定他是我爺?”
馮憶香話音未落,臉上就捱了狠狠的一巴掌,她媽扇完她自己先哭了起來,兩手撐着椅子,身體不住的顫抖。
“你說什麼混話呢?如果你回來就是爲了說這,那你不如給我滾回去!我們確實犯了錯,可是你這樣羞辱我們一切就能夠從頭來過嗎?還有...還有!你爲什麼連自己都要羞辱?爲了打擊我們你還真是什麼都捨得出去,你這兩年在美國就學會了這?你這話讓你爸如何自處?”
馮憶香因着她媽的這一大段搶白,不覺也落下淚來。她們不知道,因爲她們犯的錯,她一度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否定,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夠重拾信心......
“孩子,別跟你媽置氣,一切都是爺爺的錯...世間的親人,只能是由多變少...終將越來越少...你們沒有必要因爲我這個快死了的老頭子,彼此不痛快...畢竟,你們的日子還長......”
沉默了許久的馮金元終是開了口,他的思維再不似以往那般活泛,索性他幾句話就領兩人都熄了火,看着彼此的眼神也不似剛纔那般凌厲。
馮憶香因着她爺晦澀嘶啞的聲音心頭一痛,哪兒還有爭辯的心思。她沒想到她爺現在說一段話要廢這麼大的力氣,他渾身都昭示着行將就木的訊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非得還要去計較些什麼。
“元寶啊,希望你現在不會介意爺爺這樣叫你...爺爺把所有的家業都給你,哎,興許你瞧不上,可是你是爺爺最疼的寶貝,爺爺也沒什麼好留給你的了......那些不好的回憶,能忘就都忘了吧...多想想你媽的好處......”
“爺!爺??”
馮憶香眼見她爺說着說着就閉上了眼,急忙跑上前搖晃她爺的胳膊。這兩年未曾說出口的稱呼就這麼脫口而出,眼淚也流得更兇了。
“不哭不哭...你爺這是累了,睡着了...”黎海瑤摸了摸眼淚,隨後將馮金元身上的被子往上抻了抻,“...元寶,咱回家吧。”
“好。”
家宴很豐盛,三聖堂的人齊聚於此,馮憶香的雙眼溼了又溼。晴姨和蓓姨都拉着她噓寒問暖,她才從她媽羨慕的眼神中得知,原來她也是渴望跟自己親近的。
潘風霆就坐在她的斜對面,他美得更加不似真人,彷彿一副精美的水墨懸掛在此處。這個男人,你在心裡和他過完了一生,再見面卻連一聲‘你過得好嗎’都說不出。
馮憶香的注目被潘風霆抓了個正着,她驚得忘了挪開目光,卻不想潘風霆只是疏離有禮的朝着她略一微笑,之後就垂下了眼臉。
怔在當下,馮憶香只覺身體似乎有些不太聽使喚,只是她的靈魂在頑固的操縱着四肢做出正常人的反應,令她不至倒地。
早該有心理準備的不是嗎...如此驚慌,當真是難看啊。
家裡的飯,格外的香,馮憶香吃前半碗都沒怎麼吃菜,好像光吃白米飯都覺得幸福無比。可是到了此刻,她到底是有些咽不下去了。
馮憶香努力維持着笑臉,再也不敢望向潘風霆所在的方向。直到桌上人走得七七八八,她才起身請辭,只是不想她才走過迴廊,就被人從身後給拉住了。
“元寶,你跟我來一下。”
他的聲音一如當年,溫潤如玉,卻擲地有聲。
真好,他還願意喚她一聲‘元寶’。
潘風霆的表情,陰晴難辨。馮憶香心情忐忑的跟在他的身後,沒一會兒額頭就撞到了他的後背上。
“呃...抱歉...”馮憶香這才發現潘風霆把她帶到了當年熬鷹的那個小屋,他一推開房門,她便被驚住了。
小屋的牆面被打上了幾根橫樑,上面掛了有七、八輛自行車,款式各異。
馮憶香幾度哽咽出聲,努力的調整了半天才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風霆,對不起。”
這句道歉遲了兩年,恐怕她連被原諒的資格都沒有了吧。
“要是想讓我原諒你,就收下這些自行車...這都是我逢年過節買給你的。”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然後呢?”
“然後?哦...明天咱幾個小輩兒給你辦接風宴。”
一句輕描淡寫的交代,一個毫無留戀的轉身...直到潘風霆離開很久之後,馮憶香纔回過神來。
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彷彿失去了支撐一般,馮憶香直接跪坐在地。她發狠的咬着自己的嘴脣,望着滿牆的自行車,硬是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果然。
是她奢望了......
*
第二天一大早,馮憶香就去了廟裡。他爸的精神面貌非常的好,性格也彷彿開朗了幾分,上來就嘲笑她腫得跟核桃似的眼睛,弄得她真是哭笑不得。
“爸,你說,有些東西如果失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元寶,這是你奶奶在我小時候常掛在嘴邊兒的話。爸相信,就算你失去了什麼,也是老天爺爲了給你安排更好的。”
“嗯,謝謝爸。你看看你,都胖出小肚子來了。”
“哈哈哈,這兩年不太注重身材管理...誰成想這廟裡的伙食能給我養成這樣啊,我估計是契合了那句話,心寬體胖!”
“爸,我之前跟小玖在美國見面了...他...現在挺好的......”
“怎麼,你知道了?”
“嗯。”
“可曾瞧不起爸爸?”
“未曾。”
“那就好...”
“爸,其實我有時候挺羨慕你的。能夠由着你自己的性子來,就算得不到,也能夠釋然。”
“時間是治癒一切的良藥,人這一輩子,如果不曾失去過什麼,那就永遠學不會珍惜眼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