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憶香心知老在外頭混着也不是個事兒, 到底是回到了家中,她媽很顯然也想跟她修復關係,可是也不得其法, 倆人這個彆扭, 也就一起去看她爺的時候能稍微順遂些。於是當她媽提議一起去他爸的廟上住兩天, 她沒有推辭。
“我真的不知道, 原諒原來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蜿蜒的小路盤旋在山間, 腳踏石階,望着兩旁的青綠,馮憶香覺得她能夠敞開心扉的跟她媽談一談。所以當她媽將這兩年的過往娓娓道來的時候, 她選擇靜默的跟在她的身後,直到她傾訴完了, 纔開了口。
“可以說, 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們都不曾後悔,卻有一個共同點, 就是都覺得虧欠你...我們彼此是枕邊之人的時候,誰都無法走到彼此的內心之中,如今卻是能夠交心,相比那個時候更親密,更加像親人了......或許是因爲我們的戀情都不爲世俗所接受, 所以我們選擇接受彼此, 給彼此做個伴兒;也或許是年輕未必完美, 反倒是上了一定的年紀, 懂得了捨棄、包容和釋懷的道理, 活得更透明,更真誠了吧。”
“你們大家都這樣, 反倒顯得是我抓着舊事不放,不夠豁達了...”
“傻孩子,不要這麼想。其實我們兩個都不奢求你的原諒,卻是都捨不得你過得不開心...媽媽自從得知你爺命不久矣之後,更是覺得人生太短,連用來彼此珍愛都不夠,只是怕你不給我這個機會......”
眼前突然頓住的身形開始輕顫,馮憶香想都沒想就自後抱住了媽媽的腰,從這個角度能清楚的看到她兩鬢的幾根白髮,她甚至開始痛恨自己,連媽媽什麼時候開始變老了都不知道。
“媽,我們和好吧。”
“元寶...媽媽謝謝你......”黎海瑤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急忙轉身將孩子緊緊的抱在了懷裡。
*
不知道是因爲居住在清幽之地,還是人的心理作用在作祟。馮憶香覺得在廟裡睡得很踏實,飯菜也非常的可口,舒服愜意得都不想走了。
‘人們好像都會不約而同的去悲憫有過所謂經歷的人,同情心氾濫的同時,也拿出自己的回憶品嚐,來感同身受。往往不會心懷感激的去感恩這些經歷所帶來的磨礪,卻要待事過經年,纔會懂得自己當初到底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這是跟着父母一起聽大師講經的時候,大師說過的一段話,馮憶香覺得印象非常的深刻。她以爲這樣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平日一定謹言慎行,十分的有威嚴。卻不想今日早課過後,大師也同常人一般與他們談笑風生。
“你個小丫頭,張口閉口的進廟...我這殷安寺在前朝可是來過貴客的。”
“大師,甭跟我這一介俗人一般見識啊,我哪兒知道‘寺’和‘廟’的區別,何況您這兒連個牌匾啥的都沒有......”馮憶香連着賠不是,心說看來出家人也是難以免俗的。他爸是割捨不下跟親人間的羈絆,而這位大師,則是因着信仰,無法忘記那一份榮光。
“‘寺’是外來宗教的宣講所,供奉的是佛,而佛是超自然的。‘廟’則是人們紀念國殤、忠孝、優秀人士的場所,祭祀的是神,而神是人的偶像化。人們去寺裡祈求,是精神空虛的追求;在廟裡祭祀,是對功臣烈士的緬懷。至於我寺的牌匾,那可是有緣之人才得以親見的......”
“受教了,受教了。”
大師說完笑着離去,甩動的寬大袖口彷彿帶過一股佛香味,馮憶香不由開始欽佩起這些出家之人的灑脫來。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和毅力能夠拋卻世間的繁華,來到這一方天地清修,也難怪這些出世之人在抽離了世俗的身份之後,能夠看得更清明,也活得更自在吧。
這次上山進寺令馮憶香懂得了一些道理,只覺自己當年的畏縮看起來真的有些可笑...原來你眼中看到的失去未必就是真的失去了;原來你覺得擁有的東西其實你未必就真正的擁有過;原來你在意的所謂顏面在很多更重要的東西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離開殷安寺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了,馮憶香拉着媽媽的手,望着爸爸慈祥的笑容,不敢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
天邊的赤色雲霞美不勝收,馮憶香在收回目光的時候無意間在半山腰瞥見了一塊碩大的牌匾,上面隱約寫着‘殷安寺’三個大字,因着樹枝的掩映根本看不真切。
有緣人...嘛......
*
九月末,馮金元病逝,三聖堂舉辦了歷年來最大的一次喪事。老爺子臨終的一句‘誰都不許在喪事期間哭’,被做成了大大的條幅掛在了門口。
馮憶香跟着她媽忙裡忙外,期間總是不自覺的往裡面的屋子看兩眼。他爸如今不適合在外頭走動,於是在裡頭擺了個小堂給他爺誦經,也不知道他自己在裡面會不會很感傷。
馮憶香正想到此處,就見潘風霆推門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從他帶着安撫性的眼神之中,她讀懂了一切,於是舒心一笑。當你在想着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其實幸福就是這麼簡單。
“還恨你爺嗎?”潘風霆說着揉了揉馮憶香的頭頂,而後將她腮邊的碎髮別到了耳後,她的眼窩有些青灰,顯然是沒有睡好。
“恨過...”
雖然到最後馮憶香也沒有親口說出原諒的話,卻是真的不再有恨了。兩年的異國生活,真的足矣消磨掉一切,那股對親人們的思念一旦在心中發芽,就會日漸瘋長,成爲參天大樹。但凡有一片葉子飄落,都足以引起心湖中的層層波瀾,可它卻也成爲了你心中的全部支撐......
“元寶,節哀。”梅葆玖猶豫着走上前來,擡起手拍了拍馮憶香的肩膀,他本是想給馮憶香一個擁抱的,想想還是作罷了。其實他今天出門之前躊躇了很久,還在穿衣鏡前換了幾套黑色西裝,就怕穿着不夠得體。他並不是如此舉棋不定之人,只因今日老爺子的葬禮他必須得來,然而他也知道馮瑞一定會到場,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畢竟他去殷安寺看馮瑞,馮瑞從未出來見過他......所幸他沒有與馮瑞碰到面,之後聽黎海瑤說馮瑞自己在小堂裡誦經,這才安了心。
馮憶香看出了小玖的尷尬,於是主動傾身上前抱了抱他:“我爸在小堂裡誦經呢,不會出來的...今天人太多了,我肯定照顧不過來,還請你自便吧......對了,我爺贈了你兩幅字畫,等回頭得了空我再親自給你送到府上去。”
“忙你的吧,不用惦着我。”
現在的白事沒了火盆兒,家裡的小輩兒也不用跪了。來人多是上三炷香,鞠幾個躬,之後就會被引到餐桌邊了。今早馮憶香特意問了他爸,給賓客到底備幾根香爲好,他爸說是三支香爲宜,表示“戒、定、慧”三無漏學;也表示供養佛、法、僧常住三寶,說這是最圓滿且文明的燒香供養。上香不在多少,貴在心誠,所謂“燒三支文明香,敬—片真誠心”。
人在的時候連原諒都吝嗇給予,人走了,卻要在喪事上諸多盡心。馮憶香將梅葆玖領到他的位子之後,自嘲着往靈堂走,老遠就見張清子跟那個花店的老闆一起上香呢。
“清子,來啦...跟我往這邊兒走吧。”
“元寶,節哀順變啊。馮爺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嗯...清子,這位......不給介紹介紹?”馮憶香帶着兩人走了一段,不覺露出揶揄的表情,看張清子挽着人家那個小鳥依人的小模樣,真是有趣。
“元寶,這我男朋友葉航。葉航,這位你之前也見過的,我最好的朋友馮憶香。”
張清子剛拿下葉航半個多月,心心念唸的等着大夥兒什麼時候聚會好拉出來亮亮相,卻不想第一個大日子就是來參加老爺子的葬禮。
這打進了三聖堂,都遇見好幾個熟人了。她緊着給人家介紹自己男朋友,就差拿個喇叭出來喊了,看看誰還敢在背地裡喊她是剩女。她跟葉航一起走,喜歡手摟着他的腰,順便扯着他的衣服,她覺得這麼着很親密,也很舒服,卻不想葉航不這麼認爲。
“別扯我的衣服了好不好?”
聽葉航這語氣,顯然是不滿很久了,張清子難免心生不悅:“你和我說話就不能加個寶貝?”
“別扯我的寶貝衣服好不好?”
“呃......啊哈哈哈,元寶,讓你看笑話了。”
馮憶香抿脣不語,心說總算有個能治張清子的男人了,不覺擡眼望向葉航,兩人正好視線相對,於是會心一笑。
“我們清子有點兒皮,您多包涵。”
“不怕,我喜歡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