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什麼樣的主編會被歷史感激

——讀索爾仁尼琴《牛犢頂橡樹》之二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忽而高尚的情操閃爍,忽而在教條主義下不得不折腰,忽而又由於感覺到真理的存在而心靈震顫,忽而又像推土機般勉強地向前掘進。”

他,蘇聯《新世界》雜誌主編,中央候補委員,詩人特瓦爾多夫斯基。索爾仁尼琴浮出水面時攀上的第一艘船的船長。他是長官,也是一名有良知和同情心的打撈員。他最早發現了這條需要救助的魚,對,馬上!他眉頭都沒皺。能一眼認出索爾仁尼琴的巨大價值,成了他一生中最驕傲和誇耀的事。

他掌舵的是一艘絕對體制化的鐵甲船,懸掛醒目的布爾什維克黨旗,滿載政府之貴重物資,但他竟允許——簡直是盛邀——一名被政府打下水的囚徒成爲這艘豪輪高貴的上賓,甚至還鳴放了禮炮,多麼不可思議!沒有這位老水手破天荒的眼光,就沒有《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之問世,就沒有索氏的一舉成名,俄羅斯亦不會這麼快就添加一位諾貝爾獎得主。

對索氏來說,能在浮出水面的第一刻就遇到一位甘願跳下水——用臂膀托起自己的人,實屬大幸。關於倆人的第一次見面,索氏回憶說:“謙和使他臉上特有的一種孩子似的表情馬上感染了我——這是一種坦誠甚至柔弱的孩童的表情,一種絲毫沒因長期身居高位和權欲薰染而破壞的表情”。

這不是一個報刊檢查官的表情,不是常被別人和自己的誠實嚇破膽的鼠輩的表情,不是大人騙孩子時的表情,而是孩子遇見孩子、詩人遇到詩人時的一見傾心和本能的喜悅。

正是這表情,使得特瓦爾多夫斯基在官員堆裡很容易被一眼認出,也使得他落落寡合、不合時宜。早在1958年,蘇共領導人決定將帕斯捷爾納克從作協踢出去,會議表決時,他公然爲帕氏辯護,表示“堅決反對這種粗暴踐踏文學的做法”;在第22次黨代表大會上,他發言道:“早就可以更大膽、更自由地印行一些作品……而我們竟沒有做!”他埋怨《新世界》沒刊載過尖銳的東西——“而它完全可這麼幹!”

也正是這表情,削弱了索爾仁尼琴對體制內一切人和事的頑固敵意,使之萌發了利用一部分政治力量以求變局的念頭。要爆發,要石破天驚的訇響,須先尋一段導火索,一位幫手——特瓦爾多夫斯基正是這樣一位。他有膽識,甘願付出,有着不懼風險的角鬥士性情,他的《新世界》亦具可燃性。事實上,他不僅親自點燃了索氏送來的炸藥包,還興奮地跑來跑去,爲“第一聲春雷”喝彩慶功。引爆前,爲取得一張許可證,他竟讓赫魯曉夫有滋有味地聽其嘮叨:“只靠接吻是生不出孩子來的!您取消對文藝作品的書刊檢查吧!如果一本書的手抄本已經流傳,那再糟糕不過了!”接着,他又去遊說其他政要,還爲作者撈了個“列寧獎金”候選人的名額。

索爾仁尼琴終於脫出了水面。恩人舉得賣力,魚兒自己躍得更漂亮——它騰起的高度和浪花超出了恩人的預想——簡直是一隻猛鷗的表演!這未令恩人惶亂,相反,他更興奮,他把這位新人徹底當成了自己的作品。他要繼續使勁,使之繼續向上,升至仰望的高度。

“當沒有裝訂的毛邊印張一頁頁放在我面前時,我想像着勞改營生活的鱷怪,終於浮向人間將爲千百萬不明真相者所見識,我坐在旅館豪華的房間裡,面對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失聲痛哭起來。”“我們擁抱了,特瓦爾多夫斯基高興得像個孩子,移動着熊一樣的身體,連聲說:小鳥飛出去了,飛出去了……”

憨厚的老水手看走了眼,這哪是一隻“小鳥”?這絕非那種只在自家墳頭哀鳴幾聲的雀兒。它曾是一條遍體鱗傷的“深水魚”,可如今——

它是鷙,鷙,鳥類中最兇猛的獸!很快,它即會伸出尖喙和呼嘯之翼,盡顯飛沙走石、摧枯拉朽之能。

索爾仁尼琴是鷙。“古拉格”上空復仇的黑點。

哀鳴?這遠遠不夠。它要把墳頭、地皮、連同墓穴裡的暗道一齊叼上天,將黑體制的筋骨一齊挑上天,讓全世界都看清這個國家的腐爛和恐怖。

藉助特瓦爾多夫斯基這位保姆,索爾仁尼琴在“兩塊巨石”間(1961年——1964年,即赫魯曉夫的所謂“解凍”期)贏得了一記喘息,並迅速積攢起了聲譽,爲更重要作品的撰寫和問世奠定了基礎。

但鷙是清醒的,領取掌聲的同時警惕被手掌俘獲,他知道警報並未解除,危險將隨着自己愈來愈多的“崢嶸”而降臨——鷙要做的事是任何地面上的權力者都不允許的,他要利用暫時的自由罅隙全速衝刺,直到再次被剝奪自由。

索氏的獨立還表現在他與恩人的友誼上。

在對體制的根本立場上,倆人觀點並不吻合,甚至激烈對峙。但誰也沒奢求對方作出原則性的犧牲,也不妨礙儘可能多地“共同行動”。

和衆多老布爾什維克一樣,特瓦爾多夫斯基是列寧和斯大林時代的產物,對體制有一種天然的敬畏和依附。但他是個詩人,血液裡流淌着俄羅斯人文傳統的因子,對自由、公正有着不可遏制的渴望和義務感。因此,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充滿了痛苦、糾結與閃爍不定的東西。

雖自身常陷平庸,但對不平庸的人和事卻本能地親近;雖本人不持有真理,但總能被別人的真理所感染和激動;雖自己做不出驚心動魄的非常之事,卻總在有意無意幫他人完成這樣的舉動,且不遺餘力。

他不反對體制,但在體制與受害者之間,他自覺爲後者辯護,就像一位母親,見了被欺負的孩子總忍不住衝上前……他清楚自己能量的大小、性質,知道該怎樣把它用對、用準、用盡——逼近底線,但不會穿透,不會使之報廢。

比如他提醒索氏:“我不敢保證您的作品一定能出版,也不確定日期,但我將竭盡全力。”(事實上他做的比承諾還要多)。談到修改時,他抱歉地說:“有幾首詩可以發表,但有槍聲的發表不了,雖然希望有槍聲。”(索氏由衷地讚歎:“不安的人祈求風暴,不,他完全沒有!”)儘管遇到麻煩,他還是鄭重地請求作者:“您不要寫那種編輯不需要告訴我就能決定發表的東西!永遠不要寫!”

“特瓦爾多夫斯基具有先天的尊嚴感和高尚情操,甚至在他被令人沮喪地迷惑住了的時刻,這種精神也沒有失落,正是該精神幫助他決不允許其雜誌出現直接的卑鄙。”

他掌舵的是一份政府雜誌,能量有限,其本人也受到幾位政治“保鏢”的監視。《新世界》的發稿尺度和空間無論如何不能用19世紀《祖國紀事》和《現代人》的標準來衡量。但若少了特瓦爾多夫斯基,《新世界》無疑即《真理報》的文學版。

一個詩人,一個好人,一個英勇的主編,但終究不是一個戰士。

他有很多缺點,卻把最大的優點給了索爾仁尼琴——這個俄羅斯暗夜裡的囚犯。至於他自己,除了索氏的友誼和敬意,所獲的全是風險和拖累,隨着親手放飛的“小鳥”越來越大膽——日益露出“鷙”的兇相,他的《新世界》正面臨滅頂之災。但於索氏來說,私誼不能拿信仰交換,他不會基於感恩而作出妥協——以減輕《新世界》主人的壓力。甚至,在“《新世界》應辦成一個什麼樣的雜誌”等問題上,他繼續煽風點火:“它每一期的形成都不應以‘上層’今天的情緒爲轉移,不以恐懼和傳言的搖擺爲轉移,不應囿於昨天批准的範圍之內,每一期都應多少超越一下這個範圍,要敢於跑着用額頭去撞牆。”

索爾仁尼琴自喻“牛犢頂橡樹”,自然希望別人也成爲一頭猛牛,齊力去撞同一棵樹。但同時,他亦不無歉疚和羞愧:“我向特瓦爾多夫斯基要的東西太多了,他早已把鞦韆盪到了極限。”

“昨天還準備離開《新世界》的特瓦爾多夫斯基現在不準備離開了。他還要像老母雞一樣扎煞一下翅膀,保護自己的小雞不被吃掉。”

儘管他並不真的理解自己辛苦撫養的小雞何以成了莽撞的牛犢,卻初衷不改,仍以對待雛雞的柔情表示諒解,他說:“是的,他有權這樣寫,當我們坐在編輯部裡喝茶時,要知道他還在勞改營呢。”

最終,鑑於這隻小雞“越來越不像話”,壓力之下,他辭職了。

特瓦爾多夫斯基病了。癌症。他才60歲。之前他一直顯得很強壯。

最後一個生日那天,他收到了索爾仁尼琴的電報——

“我們親愛的特里豐諾維奇!祝福您……在頻繁爭論和嚴重分歧中仍忠貞地愛着您並感激您的索爾仁尼琴。”

他很興奮,回電致意。

索爾仁尼琴說:“殺死詩人有許多辦法。殺死特瓦爾多夫斯基的辦法是奪走他的《新世界》。”

1971年12月,特瓦爾多夫斯基的葬禮舉行。此前,他知道了“小鳥”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

坦率地說,在讀這部回憶錄的過程中,我時常爲索氏感到一股“難爲情”:爲他在私誼方面不近人情的冷酷,處處設防的戒備、隱瞞,時時表現出的策略與心計……我感到氣惱,也替特瓦爾多夫斯基感到絲縷的心冷、遺憾。

“就在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他仍有所隱瞞,正如過去也經常這樣。我沒告訴他再過兩週《古拉格羣島》一書將在巴黎出版。”

當然我明白,這是嚴酷體制下必須的代價,是“古拉格”的血腥教訓所致,是“地下文學”的紀律使然。

“我不屬於我自己,我的文學命運也不屬於我個人的文學命運,而是所有那千百萬人的命運,他們沒來得及寫完、低聲說完、用喑啞的聲音訴完的監獄裡的命運,和自己過於遲了的勞改營中的發現。”

索爾仁尼琴是5000萬囚徒用死亡目光送出的黑點。

“古拉格羣島”上空伺機復仇的風箏。

他不辱使命。

紀伯倫說:“哪怕情人之間,也只擁抱了他們共同的東西。”

索爾仁尼琴和特瓦爾多夫斯基正是這樣。他們以“持不同政見者”和“政府主編”的身份擁抱了對方,燃燒盡“共同的東西”,爾後,將友誼的金別針永遠留在了對方胸襟上。

1999年

威廉·巴特勒·葉芝

(1865—1939)

愛爾蘭詩人、劇作家,“愛爾蘭文藝復興”的領袖之一。生於都柏林,父親是拉斐爾前派的畫家,1884年進入美術學院,但不久即違背父願,迷上了詩歌。1887年,在倫敦結識王爾德,參加詩人俱樂部。1904年,和格雷戈裡夫人等成立著名的阿貝劇院,上演關於愛爾蘭歷史和民歌的戲劇。

葉芝在英語詩歌中的地位和影響,堪與德語譜系中的里爾克相媲美。他一生創作大量詩作和二十多部劇本,主要作品有《秘密的玫瑰》《在七座樹林中》《麗達與天鵝》《駛向拜占庭》《幻像》《旋梯》等。

1889年,詩人與女演員茅特·岡相遇,就此開始了一生的追求。很多詩作中,茅特·岡都扮演了女主人公的角色,最著名的即那首《當你老了》。

1923年,葉芝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稱:“長久以來,他追隨了那使自己成爲祖國的翻譯者的精神——這是一個很久以來就等待着人們賦予她聲音的國家。把這樣的工作稱爲偉大,是一點不過分的。”

1939年1月28日,葉芝在法國曼頓一家旅館病逝。其墓誌銘是晚年一首詩裡的句子:“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騎士,策馬向前!”

茅特·岡沒有參加他的葬禮。多年後,她留下一句頗有意味的話:世人應因我沒有嫁給他而感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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