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是沒辦法了。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覷。
葉魁面色愁重，揉着手掌：“這麼說來，只有那個地方……“
他的聲音很輕，在場的人除了嚴懷恩均刷白了臉。
“葉大人，可使不得啊！皇上親口聖御，鳳鳴宮永不得啓。”秦內侍連連搖頭。
葉魁武將出生，渾身戾氣，把眉一挑，道：“丟了乖球兒，是你的事大還是我的事大？若皇上追責起來自有我擔擔子。你慌個啥子！”
秦內侍立馬閉緊嘴巴，竇內侍是他手下，皇上一層層追責起來，他頭一個跑不掉。再說，找到球兒，皆大歡喜，找不到，也沒他干係。
竇內侍曉得他們指的是哪裡，頭搖得像潑浪鼓：“爺爺們，那個地方可去不得。有人說，那位廢后死的時候，紅衣、紅鞋、紅指甲，鮮血淋淋。死前滿腹冤屈，死後化作厲鬼常在鳳鳴宮遊蕩——“
葉魁甩他就是兩個大嘴巴罵，道：“你他媽再胡說八道！看我不大嘴巴抽死你！什麼廢后！告訴你——那位是天生的皇后，天生的娘娘！如假包換的玉葉金枝！你她媽的給她提鞋都不配，狗日的東西！”
竇內侍顧不得嘴疼，連哭都不敢，捂住嘴巴，躲到秦內侍的身後。大家一時靜然，嚴懷恩看看天空的明月，嘆息道：“別杵着了，走吧！”
明亮亮的月亮像大銀盤高掛天際，銀河上的星辰參商分佈，星光和月亮耀得前路雪白。不用燈，宮道邊的石榴樹葉、湘妃竹葉也看得很分明。
好幾年沒走過的道路，卻一點沒有蕭索和恐怖。
鳳鳴宮硃紅大門緊緊閉着，裡面悄無一點聲響。
嚴懷恩心裡很傷感，但不悲愴。如冬日飲下一杯冰水，四肢清涼。一行人在大門外頓了下來。他撩起一袍，首先雙膝叩地。
“娘娘……“他剛啓語，眼淚潤了上來：“娘娘萬福金安，奴來看你來了。”說着，滿臉肆淚，邊哭邊說：“娘娘，你在那邊還好嗎？你……放心……皇上很好……公主……公主也很好……“
葉魁也紅了眼眶，扯着他的肩膀，咬牙道：“有完沒完了啊？找到乖球兒，盡你興哭個痛快。要找不到，也夠你哭幾年的。”
“咱們快進去吧。”掌管鑰匙的孔內侍就着月色小心的打開大鎖。
嚴懷恩忙擦去眼淚，和衆人一齊推開緊閉的朱緋大門。
月亮慈悲，清輝灑遍人間，也未遺落這一方世人遺忘的角落。
幾年沒有人住的宮殿，小花園裡雜草叢生，蔓草沒過腰背，有些樹木倒了，有些樹木還在生長，木樨花香味依然濃郁悠長。
竇內侍年輕，頭一回進入禁宮最神秘的地方，心情好奇又害怕。十雙眼睛都不夠看，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富麗至極。
腳底下踩的是金磚鋪就，亭臺是雕樑畫棟。隨處懸掛的紗幔垂簾，即使落滿灰塵，輕輕一拉，底裡的金絲翠線便在月光下灼灼生輝。
若要是白日，陽光下，這座宮殿該是怎麼的美麗壯觀，要怎樣一個天仙般的人才配得上？
竇內侍尤自出神，不料從內室竄出皮光肉滑的黑色大貓貼着他的腳踝掃過，嚇得他大叫，“啊！媽呀!”
他尖叫着大跳幾步，踢翻室內的金銅紅盆，炭火渣子撒滿一地。嚴懷恩譏諷道：“沒見過世面的蠢東西，要是娘娘在非笑掉大牙不可。“
“呵呵呵，呵呵呵。“
內室傳來女子軟軟笑聲。
“嚴懷恩，你的手下真是越來越差！本宮要告訴皇上，要他罰你。“
“娘娘？娘娘——“
嚴懷恩開衆人，跌跌撞撞往內庭走去。他穿過重重幔子，眼前站着的不正是嫋嫋婷婷的皇后嗎？
橘紅琉璃宮燈如火如樹，美婢如雲，有人舉着燈，有人端着金盤，有人在整理華服，見他進來，都嘻嘻朝他微笑。
娘娘穿着流紅的長裙，滾邊的金黃，重工繡滿纏繞的牡丹裙子蜿蜒拖地，直捱到他的腳邊。他惶恐踩壞，低頭退後兩步。生怕碰壞了裙衫。
“嚴懷恩，你過來。本宮有話問你。“
她坐在青窗下的金絲楠木貴妃榻上，懷裡抱着雪白滾遠的球兒。一邊向他招手，一邊摸着球兒背脊上的長毛。披散着青絲，頭髮鬆鬆盤個髮髻，用五彩的珍珠皇冠挽起來，房間裡充斥馥郁的香氣。
明明笑顏如花，卻威儀攝人。明明親近愛人，卻讓人不敢逼視。
“本宮問你，皇上在哪？”
“本宮令人送去的羊肉餛飩，皇上吃了嗎？“
“嚴懷恩，你爲什麼不說話？“
“你是不是和他們一樣，都是在騙我……”
“啊，乖球兒，在這哩！“竇內侍大叫一聲，打碎嚴懷恩眼前所有幻影。
金光褪去，夜色還原。
鳳鳴宮裡哪裡還會有什麼侍女、美婢？娘娘薨逝，皇上殺光了鳳鳴宮百餘內侍宮娥。
這裡再不會有什麼娘娘，這裡的主人早已經香消玉殞，追隨重山皇子自絕而去。這裡有的只是衰草枯楊，斷壁殘垣。
孤獨的乖球兒站在曾經主人香豔的寢宮，在殘破的青窗下，蹲在紫檀椅子上，瑩瑩的一對綠眼睛，朝來人長長“喵“了一聲。
“嚴總管、嚴總管，乖球兒真的在這裡。“竇內侍開心的走去抱起球兒，激動地對懷裡的白貓，說道：“我的祖宗，今晚上可把我急死了！“
“找到了就好，咱們還是快退出去。“老成的秦內侍囑咐道：“今晚的事，千萬不能漏出去一點，不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大家點頭表示贊同，陸續沿着原路返回。
“怎麼還不走？“葉魁問落在最後，一動不動的嚴懷恩。
嚴懷恩指着青窗下落滿塵埃的紫檀木長椅子，上面還鋪着冬天的紫金軟墊子和貂皮。
“娘娘說，要長長的睡一覺，不要人打攪——“
葉魁知道他又開始自責，道：“哎，斯人已逝。當年，皇后是抱着求死之心去的，也算是求仁得仁。“
嚴懷恩抽泣的靠在椅旁，痛苦的跪到地上，哽咽道：“皇上——問了奴才三次，娘娘醒來沒？我都說，沒有。葉大人，這麼多年，奴總是在想，要是皇上早一點過來——娘娘是不是就能救回來？“
“哎，你這個軟弱的性子。“葉魁拍拍他的肩膀，“這麼多年皇后一直夾在沈氏和皇上中間左右爲難，皇上過河拆橋，對沈族削爵奪權，皇后是寒了做臣子的心。皇上寵愛韋氏，三月即榮升貴妃，這是傷了夫妻的心。“葉魁也不無感嘆，“我們這位皇后，剛柔夾雜，天地下第一性情女子。有城府卻沒有心計，有謀略卻不喜鬥爭。看着強悍，其實，內底裡最爲柔軟。做出那麼絕然的事，是連一個贖罪的機會都不給皇上。所以皇上最恨她的也是這點，寧要玉碎，不要瓦全。“
“寧要玉碎，不要瓦全。“嚴懷恩想了想說：“這句話卻是最符合娘娘個性了。“
“走吧，都四更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