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不明白爲什麼智覺要把話藏一半露一半,可氣他現在是一真和尚,不是皇子,無的權利去質問。只好垂頭喪氣,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後山走去。
西嶺寺建在料峭的絕壁,後山的石階貼壁而上,坡度陡斜,望之生畏。
弘毅站在山門,望着雲霧飄繞的後山,這裡空無一人,呆站半天,雲霧之中遠遠飄來幾句歌聲。
“問曰居山何似好,起時日高睡時早。山中軟草以爲衣,齋食松柏隨時飽。臥崖龕,石枕腦,一抱亂草以爲襖,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陣風來自掃了。獨隱山,實腸道,更無諸事亂相擾。哈哈,哈哈,哈哈哈——”
弘毅張望一下,確定石階上並無僧人。只有一個衣裳襤褸的掃地和尚笑呵呵地拿着竹掃帚掃階。他邊唱邊掃,手舞足蹈,顯得萬分高興的樣子。
弘毅返回大殿,對智覺說道:“智覺師父,後山的石階上沒有人。”
“你確定看清楚了嗎?”
“確定。”
“那你再去看看。”
“我已經看過了。”
“再去看看。”
弘毅硬着頭皮,重新回到後山。還和剛纔一樣,還是那位瘋癲的和尚,越唱越是嘹亮。
他只得又返回大殿,還是對智覺說,沒有看見。
智覺也不說其他,依舊叫他再去。
反覆幾次,情況還是如此。
最後,弘毅學乖了。不急着回去,而是在石階上坐着等。瘋和尚唱的禪詩,甚爲有趣,高低起伏,抑揚頓挫。
“世間日月明,皎皎照衆生。貴者乘車馬,賤者坦膊行。富者前生種,賤者慳貧生。貧富有殊業,業報自相迎。”瘋癲和尚繼續吟誦道:“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聲,紛紛開且落。”
弘毅凝神細思,這首千古傳唱的《辛夷塢》是唐代詩人王維因花悟道的名句。
難道……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站起來,慢慢順着石階往下挪,山風呼嘯,絕壁就在他的眼前,每走一步都可怖至極。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弘毅邊走邊念,對應唸誦的王維的《鹿柴》則更有意境也更有佛門的空境。
他走到瘋和尚的身邊,雙手合十行禮:“這位師父,我是西嶺寺俗家弟子一真。智覺主持讓我來這找我的師父。請問,你知道我的師父是——誰嗎?”
走近了看,弘毅才發現這個瘋和尚不僅衣裳襤褸還發出陣陣難聞的惡臭。
他年紀頗大,至少應該比智覺更大,因爲他臉上的褶子比包子還多,咧開嘴就露出髒污的滿口黃牙。
瘋和尚笑道:“你是一真!哈哈,我就是你師父!我叫無真!哈哈,哈哈哈。”
弘毅的心裡咯噔一響,心裡面某樣東西裂開了。
他的猜想果然是對的。
“來拿着!”瘋和尚不管他樂還是不樂,願意還是不願意。笑呵呵地把手裡的條帚往弘毅手裡一塞,“等了幾十年終於等到一個掃地的幫手。快快快,功課第一要緊,就是把臺階上的落葉掃乾淨。”
弘毅目瞪口呆,心裡實在接受不了這樣的安排。氣憤地說道:“我是來學佛法。是爲聖上、爲蒼生祈福。不是來掃地的!”
瘋和尚笑如洪鐘,“參悟佛法?那是要有大慧根的人去參悟的。西嶺寺的僧人每日做的就是爲皇上祈福、爲天下蒼生祈福。這裡最不缺就是祈福的僧人,缺的是掃地的和尚。我看你來得是時候,也算和佛有緣。別磨嘰了,快快把石階快掃乾淨是正理。哈哈,哈哈哈。”
瘋和尚自笑着爬到石階上,坐在山門上,回頭看見弘毅拿着掃帚還愣在那。
“快掃啊,你傻站着幹什麼!掃不乾淨沒有飯吃。”
弘毅無奈地拿起掃帚,山風吹得他瑟瑟發抖。枯樹的枝葉像和他作對一樣,東飄一片,西蕩一片。他掃了一遍又一遍,都達不到師父的要求,好幾次險些滑到山腳下去。
“下面,下面的石階還有落葉。左邊、左邊,上面,上面——”
瘋和尚站在山門,怡然自得又唱起來,“少年不肯戴儒冠,強把身心赴戒壇。雪夜孤眠雙足冷,霜天剃髮滿頭寒。朱樓美酒應無份,紅粉佳人不許看。死去定爲惆悵鬼,西天依舊黑浸浸。”
弘毅邊聽邊掃,這打油詩說的不正是他嗎?心裡無限悽苦。漫漫的三年時光他該怎麼熬啊!第一天就苦不堪言。
“好了,今天到此爲止。”瘋和尚站起來伸個懶腰,大發慈悲說出這句話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反正天已經黑了,我也看不見哪裡有樹葉,沒樹葉的。走吧——”
弘毅餓得飢腸轆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拖着軟綿綿的雙腿爬上石階和瘋和尚一起返回禪室。
簡陋的禪室,破爛的一桌一椅一燈,豆油的燈光如螢火蟲一般微弱,還冒着嗆鼻的黑煙。
桌上擺着兩隻土泥燒的瓦片碗,弘毅忍不住奔了過去,揭開碗蓋一看,是一碗白水煮的芋頭和鹹菜。
“啊,太好了!有芋頭吃!”瘋和尚捧着芋頭大嚼起來,弘毅吃了兩口就吃不下,芋頭毫無味道,寡淡得使人作嘔。
“你不吃?那給我吃!”瘋和尚嘿嘿笑着,一把抓過弘毅的碗,三下五下就把碗裡的芋頭鹹菜吃得一乾二淨。
吃完,把嘴一抹。倒身躺在嘎吱作響的木板牀上,指着對面另一張小牀,“你就睡那裡,別忘了把碗洗了。明早起來打水給師父我洗臉……”
瘋和尚翻了個身,頓時鼾聲雷動。
弘毅呆坐許久,走到自己的小牀。
所謂小牀,簡陋得就是一塊門板而成,被褥是薄薄一層散發着黴味的爛棉。
他欲哭無淚,拿着髒碗走到院子。皓月當空,明晃晃的月亮灑遍人間清輝萬里。
他坐在井邊,拿出懷裡珍藏的珠花。瑩潤的珍珠在月光下盈盈發亮。他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撫摸着,眼前浮現的是仙珠明豔的微笑,彷彿她在耳邊笑着喊他,“弘毅哥哥,弘毅哥哥——”
傷心襲來,淚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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