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紫宸殿內燈火通明。 wWW● ttk an● ¢ 〇
葉魁跪在地上,向御座上的男人詳細稟告弘毅在西嶺寺第一天的情況。聽到葉魁說,弘毅在月下哭泣時,計錕面露哀傷,揮手示意他不要說了。
潘甲首先按捺不住,輕聲說道:“皇上,殿下畢竟是殿下,從小金玉之軀。這樣也太清苦。請允奴悄悄兒給殿下送些衾衣披蓋。不要把人折損了。”
計錕微有動容,剛想允了。轉念一想,道:“你再悄悄兒也難悄悄兒。若被人發現,朕的苦心枉費,更枉費了他受的這些苦。西嶺寺雖苦,卻無性命之憂。粗茶淡飯只會強健他的體魄。”
“皇上言之有理。自古以來,成大事者沒有不吃苦栽跟頭的。殿下在年輕時吃點苦頭於他不是壞事。”
潘甲冷瞥韋崇一眼,心裡怒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仁義道德誰不會說?”臉上堆着笑,說道:“是奴思慮不周。奴是怕過苦,傷了殿下的身體。殿下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寺裡又沒有人照顧,若是凍了,冷了,病了,可就麻煩了。”
潘甲說的也是事實。
韋崇琢磨片刻後道:“陛下,這私下送衣送被、照拂殿下的事不如交給臣去辦吧。臣與殿下乃師生,老師關心學生在情在理。哪怕將來皇后和德貴妃的人即便知曉,也抓不到什麼把柄。”
計錕沉吟後點了點頭。爲人難,爲父者難,爲君者更難。
三位皇子之中,獨弘毅天資最高,悟性最好。乃是天生帝王骨相。偏偏身體孱弱,隨他母親心軟,又如他敏感倔強。
爲君者,情多必累,此乃古訓。要想做千古一帝,必要做到內有激雷,外如平湖。他也是爲父一番苦心,就不知這孩子懂不懂得了。
計錕對韋崇道:“就按韋卿說的辦吧。希望弘毅將來能明白朕的苦心,君子處其實,不處其華;治其內,不治其外。”
韋崇和葉魁退後,空曠的殿中只剩下皇上和潘甲。計錕疲倦地揉着眉心,潘甲在他肩膀捏拿按摩,小聲道:“皇上,奴不懂。”
“不懂什麼?”
“這……韋大人和二殿下是師生,和睿王、三殿下也是師生,怎麼就與二殿下特別親近?”
計錕冷哼,道:“你呀,別被這些讀書人騙了。在這皇宮中,從來就沒有所謂師生、同窗。不過都是各自找各自的靠山和門路。韋崇在政見上和沈喻一貫不對付。所有沈喻堅持的,他就要反對。沈喻不喜歡的,他就要喜歡。你想想,是睿親王或三哥哥好擺佈,還是二哥哥好擺佈。二哥哥勢單力薄,也正好需要一個人來倚靠。”
潘甲笑道:“韋大人何德何能,如何能成爲殿下的靠山?殿下的靠山是皇上,只有皇上纔是殿下最大的靠山啊。”
計錕笑了笑,沒有否認潘甲的話。閉着眼睛,任憑思緒飄忽。
年輕的時候,書本上歌頌的那些美好感情,他也曾相信過。相信歃血爲盟的異姓兄弟,相信他是真心實意幫自己打天下,登帝位……
只是等他登上皇位,他們就向他伸出手來。一次又一次,貪得無厭,逼得他走投無路。
“皇上,喝口茶吧。”潘甲端上茶來。
計錕閉着眼睛問:“貴儀如何?”
“貴儀已從昭仁宮移居到光華樓,對外稱得了鬱症,到行宮調養去了。”
“她還好吧?”
“就是……終日啼哭,”驟然間骨肉分離,能不哭嗎?“聖上若能常去看望,貴儀娘娘的心情必會好些。”
計錕搖搖頭,爲帝王者,看似威煌,實則心酸。傾心的女子不能固寵,最得心的兒子不能養在身邊。因爲過多的寵愛會給他們招來災禍。
皇宮上下危機重重,前朝鬥法,後宮不寧。
圍繞着皇位,各方人馬已經拉開架勢。他身爲皇帝,一舉一動都非小事。
何嘗又不知道?
皇后和百官的意願再明顯不過,立嫡以長不已賢,立子以貴不已長。
馳睿雖爲嫡子,資質普通,好勝心強。順則喜,不順則怒。昊麟陰沉詭譎,不夠磊落和光明。如這兩個孩子繼承大業,皇庭內外必刮腥風。
唯有弘毅不錯,剛正、從容有爲君之範。猶記得他四五歲,被貴儀壓着腦袋也不向馳睿下跪就是骨氣。
弘毅差就差在出身太低,雖說英雄不問出處,但在百官眼中,合乎正統纔是最重要的。
還有倪貴儀的性子也是一大問題,對皇后俯首帖耳,不敢說個不字。生辰宴上向他提太子之事,歸根結底都是昭仁宮勢力太弱,被人當成箭靶子。
弘毅越來越大,再用皇權壓制他的鋒芒已越來越難。他對仙珠感情蓬勃得壓都壓不住。
在這滿是眼睛和算計的皇宮,如果不去彈壓,野火就會變成邪火,焚燒一切。
宮裡的爭鬥已經白熱化,皇后和德貴妃已經從臺下鬥到臺上。乾脆借力打力,趁機把他送走。
這也是無奈中的大無奈。
希望西嶺寺的清苦和佛法能把他心裡的邪火壓下去。
想到弘毅,就會想到倪貴儀,想到貴儀,計錕的腦子中就會另一個嫣然笑影。
他推開潘甲,從御桌中抽出一張泛黃的圖畫,輕輕展開,寫意的是一位明眸皓齒,轉盼回眸的少女。他凝視畫中女子,微微露出笑意。
一顆眼淚突然墜落在畫布上,慌得他趕緊用衣袖壓在上面,左右檢視,唯恐沾污畫像。
九五之尊的帝王如此小心翼翼,真是令人心酸。
潘甲小聲說道:“聖上,王妃——”
計錕陡然暴怒起來,指着少女,道:“王妃,什麼王妃?皇后!這纔是朕的皇后!”
潘甲趕緊跪伏下來,惶恐地說道:“皇上恕罪,奴說錯了。是皇后,的確是皇后!”
說完,潘甲毫不留情抽打自己。力道之重,仿若打的是殺父的仇人。
“滾,給我滾出去!”計錕像瘋了一樣,把御桌上的東西全部掀翻在地上,“滾啊——滾——”
潘甲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跑到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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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颯颯,天空中漸飄下幾星雨點,給這深秋更添一抹涼意。
愁是離人心上秋。
計錕自從大發脾氣後,病了半個月。不上朝,也不處理公務,就在長秋宮閉門不出。連皇后也見不到聖顏。
一時間,流言紛紛。
有眼睛的人都看到,皇后飛快地消瘦。她的眼神始終透露着淡淡的疲憊。
閔氏入宮,明爲看望仙珠,實爲看望皇后。兩人坐在暖閣,聽着窗外的秋雨,閒話徐徐。
褪下臉上的面具,她們只是普通的妯娌,普通的女人。擔心夫君,憂心兒女。
“娘娘可知,皇上這次是爲何事生氣?”
沈方思微微一笑,把手裡的淡青色茶盞放下,“還能爲什麼事?皇上暴怒十次有十次是爲邵甘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