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剛冒起個頭,無真就起牀來。弘毅一夜無眠,沉默着爬起來收拾好自己,整理完內務。然後和無真一起去齋堂吞下難吃的鹽水芋頭,拿起條帚迎着晨風去往後山。
山中清冷,哪怕是夏天,山風也吹得人遍體生寒。弘毅低頭拼命地掃地。他不停揮舞手裡的條帚,像瘋了一樣不知疲倦。
昨夜他發現一個不會傷心的好辦法,就是把自己的身體當成別人的身體,把自己的心當作別人的心,這樣的話不管發生再壞的事情也就不會傷心。
掃完之後,他悶不吭聲地看着無真師父。
無真師父踮起腳,上下搜視一遍,嘖嘖道:“呵呵,呵呵。掃這麼快啊。——”
風捲來一片殘葉,欲墜不墜貼着在料峭石階邊緣飛旋,弘毅順着石階爬上去。剛想掃落,殘葉又順着風飛了起來。他側着身體去追,腳下一滑。
失重的身體往後倒去,眼看要掉落幽深的山澗。天旋地轉之間,覺得自己小命休矣的時候,忽然一陣力從胸口掀動而來。無真伸出手抓住他的袍子。
他的手掌寬厚有力,如熊掌一樣,拎着他宛如拎着一隻小雞。
被人這樣不體面得拽着,弘毅卻感到一股安心。可沒想到,無真一揪之間,弘毅灰色的僧服鬆散開來,明翠的珠花從衣襟滑落,掉落鬆散的山土,蹦跳着像山澗深處跑去。
“珠花!”
弘毅急紅眼,一把拂開無真師父,追着珠花跑下山澗。
他在山坡上跑得飛快,不顧一切的危險,光禿的樹枝劃破他的胳膊、衣裳、臉頰。趔趄一步,他摔倒着滾了下去。
“一真!”無真運氣,提步,三步兩下飛到他的身前,止住他下滑的勢頭。
“不,放開我!我的珠花掉了,我要去揀!”他滿臉泥濘,掙扎着要去懸崖下揀那掉落的珠花。
“你撿不到了!”無真大喝一聲,“身外之物比性命要緊嗎?”
“是,是的!”他噙滿眼淚,拍着胸膛吼道:“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你是不會懂的!你這個瘋和尚永遠都不會懂!”
半晌無語,無真粗聲粗氣地說:“在這等我,抓好樹幹站穩了!”
弘毅還沒反應過來,無真就如飛燕般在光禿的巨石之間騰挪轉移。須臾之間,灰色身影消失在懸崖下面。他呆了幾秒,回過神來,才知道發生什麼。
“師——師父!無真師父——”弘毅大喊,艱難地想往懸崖邊挪動。腳踝受傷,使得他每行一步皆是巨痛。他滑倒了,只能抓住眼前的樹根不讓自己滾到山谷下面。
山風呼嘯,吹過他的耳發。事情壞到這個地步,極度恐懼之下,身體也失去感知冷熱的能力。伏在髒污的泥地,涕淚交加。
他做了什麼?
爲了一串珠花,把自己、把師父置於危險之中。
懸崖高深數十丈,他下去後該怎麼上來?
想到這裡,他咬牙堅強起來。擦乾眼淚,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將樹皮割下,和腰帶綁在一起。樹皮柔韌,將他的雙手劃得血痕淋漓,也管不了。把樹皮腰帶綁在樹幹上,再匍匐身體慢慢爬到懸崖邊上。
“師父——師父——”他頭朝下衝着幽靜的山谷大喊:“師父——師父——”
回答他的是振翅的鳥鳴和奔騰的水聲。
他怕極了,如果無真不上來,他不敢想象。
“師父,珠花我不要了,你快上來吧!”
“上來吧……”
迴音在山壁間迴盪,不知這樣呼喚了多久。久得弘毅都絕望了。他趴在地上,喃喃哭道:“師父,你回來吧……珠花我不要了……不要了……”
“你這小兒,不是說比命還重要,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
弘毅擡起頭來,看見一隻大手正從懸崖下伸出來,然後是無真怒氣騰騰的臉。
他又驚又喜,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喏,給你!”無真把珠花往他手裡一塞。
經過這次,珠花早摔得七零八碎,中間碩大的蛟珠上佈滿裂痕。
無真爬上山崖,站起來拍了拍僧袍,皺眉道:“可惜啊可惜,在下面找了半天也沒看見我的條帚。”
聽到這話,弘毅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眼睛有淚,臉上卻是笑的。
“師父,徒兒的條帚給你。”
“想得美,把你的條帚給我。我且不是一個人要幹兩個人的活?”
這下,弘毅是真笑了。
“還站得起嗎?”無真問。
弘毅搖頭,“腿使不上力。”
“小屁孩,身無三兩肉,腿無三分力。”無真拿出小刀割斷樹皮綁帶,把弘毅背到背上,“你啊,就是思慮太重。”
弘毅雖瘦,但亦不輕。無真揹着他爬山上階如履平地,大氣不喘。走着走着,又唱起來:“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釣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明月歸。”
山風依舊寒冷,經過這一劫。
弘毅心底對無真的厭惡之情盡然消失。
長者如他父皇,從未給予過他的父愛溫暖。今日他從一個一無所有的和尚身上倒體會了一二。
什麼是父愛,是打你、罵你、逼迫你,讓你恨、讓你哭,卻在你危難時,義不容辭伸出手幫你的人。
剛到山門,智覺和大批僧侶匆匆趕來。看見兩人平安,智覺長舒了口氣。
皇子到底是皇子,做了和尚依然是。別看智覺嘴那麼硬,身體倒是十分誠實。
“呦,大家都來了啊!”無真嬉皮笑臉,把背上的弘毅放下。大家七手八腳接住。
“我無大礙,”弘毅搖頭,堅持想靠自己站起來。
“快把一真扶到我的屋裡。”智覺溫和地道。
弘毅被人小心翼翼攙扶起來往禪室方向走去。他不斷回頭張望,智覺和無真師父背對着他,不知在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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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因禍得福,因爲意外,終於不用再去掃階。
智覺忽然一改前面的強硬態度,將他從無真的陋室移居到自己禪室隔壁。每日親傳佛法經義。智覺乃是當代高僧,能得他的親講佛經,是無上榮耀。
弘毅本身天資聰穎,敏而好學。什麼東西到他心裡一點就通,百點百通還能融會貫通。智覺感慨,一真若能潛心向佛,將來的造詣絕不在神秀、慧能之下。
弘毅謙虛的說:“弟子愚鈍,不敢和南宗、北宗相提並論。佛法的精微之處若能窺見一二,一生便受用無窮。”
又是一年秋來到,清冷的山寺迎來一年中最美的時分。唧唧鳴叫的小鳥,疊翠的山巒,加上常年瀰漫的霧色。百年古剎重新煥發光彩。和無真師父草堂簡室比起來,弘毅現在的禪室要乾淨整潔的多。
韋崇送來的書越積越多,慢慢擺滿了書架。
月眉依舊如往常來看望他,她喜歡新禪室,直言說,“這裡比原來住的地方好多了,纔像個皇子住的地方。”
弘毅出言反駁,“西嶺寺沒有皇子,只有和尚。”
他是一真,不是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