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裡的差人可不管這麼多,把一真和孫昂揪手揪腳,一股腦扔在大街上。孫昂狠狠拍着拳頭,“一真,你的法子不管用。官字兩個口,上也吃,下也吃,天下的官都是幫着有錢人,欺負窮人。對付黃仁義就要用拳頭!”
“你怎麼用拳頭?”
孫昂把拳頭捏得擰得出水來,殘暴地說道:“殺殺殺殺!殺一個是一個,殺兩個我還賺一個!”
孫昂的拳頭沒有落在黃仁義身上,一真的胸口倒像被打了一拳。當所有的路被堵住後,以暴制暴是最後的出路。
一真定了定神,把心裡想要贊同孫昂的想法甩了出去,他安慰孫昂道:“都別說了,先救孫茱。”
孫昂莫不做聲地看着他,彷彿在問“怎麼救”。
一真低語片刻,下了極大的決心,問道:“鎮上有沒有當鋪?”
當一真從當鋪出來的時候,粗糙的孫昂也看出來,他的神情像極了田埂上的老黃牛,那麼悲壯、那麼蒼涼。他默默地遞給孫昂一錠整銀和幾兩碎花銀,“這裡有一百兩,賠給黃仁義,把孫茱換出來。還有一些碎銀子,買鹽巴和糖。”
一百兩可不是小數目。
孫昂再蠢,也知道他去當鋪做什麼了。急問:“小和尚,你把什麼東西當了?”
一真苦笑,“錢財都是身外之物。你別磨嘰,快點去救孫茱。若去晚了,黃仁義變卦就壞了。”
孫昂捏緊銀子,兩隻眼睛燃燒着熊熊烈火,“他要是敢變卦,老子就捏碎他的卵蛋!小和尚,你是一個有恩義的人,我孫昂也不是孬種。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兄弟。兄弟就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往後有事,你言語,我就是赴湯蹈火,也不推辭!”
一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誰能想到,堂堂皇子居然淪落到與山野小子認起親兄熱弟。但誰又能想到,一個皇子會求告無門,被公差打板子,還把御賜的羊脂玉牌拿去換錢。
他除了嘆一聲,再嘆一聲外,也不能做什麼了。
孫昂用一百兩銀子賠了黃仁義的門牙,把孫茱換了出來。孫茱哭哭啼啼從黃宅出來,看到一真,喊了一聲“小和尚”就再說不出話來。
看到她的眼淚,一真也紅了眼眶,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們用剩下的銀子買鹽巴和糖,孫昂和一真的堅持下,最後的錢買了兩朵絹花。雖然是最最普通的式樣,也讓孫茱喜歡的不得了。回程的路上,無數次從懷裡拿出來看看,又放回懷裡。
孫昂取笑她,這麼喜歡,爲什麼不戴頭上?藏在懷裡做什麼?
孫茱臉紅地道:“你管我,我就喜歡藏起來!”說着看一眼一真,小聲道:“好東西,要留着。”
回到家時已經入夜,這麼晚回來差點把孫大娘急死。看到孩子們後,一邊數落他們光顧着玩,一邊又忙去燒水,熱飯,給他們收拾牀。
再看見帶回來的鹽巴和糖,孫大娘高興壞了。一點沒懷疑,他們所說的,戰打完了,山貨行情漲價的鬼話。
回家的路上,三人就說好了,不要把趕集時的不愉快告訴孫大娘,免得她擔心。
吃過飯後,孫昂扶着一真回房歇息。這才揭開他衣服查看傷勢。臀上青紅紫綠,道道痕痕。孫昂從竈臺下颳了一些竈灰灑在他的傷口上。一真疼得汗毛都豎起來,嘶嘶抽着冷氣。
“小和尚,你到底是什麼人?看你平常書呆子一樣。今天在縣衙上說的那些話,真是講得好極了。比村裡的教書先生還說得好。當時那個狗官被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些話是無真教你的嗎?”
一真搖頭,這些俗世無真師父不懂,也不屑於去懂。因爲爲官之道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事情,不是和尚的追求。俗人才求清官、求公義,和尚只求超脫。
孫昂坐了下來,默了長久。“我聽人說,戰雖打完了,賦稅還高的原因,是因爲皇帝要修皇宮。國庫裡又沒錢。所以,他就找百姓要錢。你說天底下還有沒有好皇帝,有沒有清官了?就像你說的那種清慎勤,爲百姓做主的官。”
一真閉上眼睛,虛弱地說道:“十五年前,在洛陽,有一位太守懲惡揚善,百姓莫不愛戴。他說,'凡名士大夫者,萬分廉潔,止是小善,一點貪污,便爲大惡'。他還說,'官無大小,凡事只是一個公。若公時,做得來也精彩,便若小官,人也望風畏服;若不公,便是宰相,做來做去,也只得個沒下梢。'他因爲這些話得罪權貴,有人在御前告狀。皇帝派人去調查。河南郡百姓聽說自己的太守被人誣陷,要被押解回京,兩三千在帝京服徭役者攔住大將軍沈喻的車馬,要求給自己加一年的徭役,只願能赦免他們的太守。不僅如此,河南郡還來了一萬多老弱病殘,跑到函谷關,給朝廷上書,希望放過太守。我問你,這樣的官算不算清官,算不算好官?”
孫昂想了好一會兒,“如果你說的事情是真的,那麼這個太守是好官。因爲是不是好官,任何人說了都不算,只有百姓說了纔算。”
“所以,你不能因爲沒有見過清官就說沒有清官。”
“那你說的這個清官是誰?他還活着麼?”
一真奔波一日,早已精疲力盡,伏在枕上,迷迷糊糊說道:“活着……他就是吾老師……”
一真在下半夜裡發起低熱,身體如同在火爐中炙烤,又如同羽毛浮在空中。或許就是因爲輕得像一片羽毛,飄在火堆上,受盡熱力,最後還是要化爲灰燼。
朦朦朧朧中,他看到母妃正坐在窗邊的榻上繡花,滿眼憂愁,出神地看着窗外的藍天發呆。正在這時,皇后走了進來,悄悄走到她的身後,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刺下去。
不——
他的靈魂在身軀中橫衝直撞,卻怎麼也衝不出來。
場景一晃,變換成了仙珠。她穿着一身紅豔豔的鳳冠霞帔,對鏡貼黃花。對着他笑道,弘毅哥哥,今天是我們的大日子,我這樣子好看麼?
好看、好看,怎能不好看?他喜不自禁,拿出珠花,插在她滿頭朱翠的頭上。剛執起她的手,馳睿就闖了進來。他大喊大叫,仙珠是我的妻!
我的妻!說完,拽起仙珠的胳膊往外拽。仙珠拼命掙扎,聲聲叫着,弘毅哥哥救我,弘毅哥哥救我!
一真想要衝上去,斜刺裡又跳出個人,擋住他的去路,那是頭戴金冠,身披黃袍的昊麟。他像戲臺上的皇帝,手持着一把寶劍,圍着他嗚喳喳地叫着。
馳睿已經打落了仙珠的鳳冠,撕開她的霞佩,把她頭上的珠花扔在地上,狠狠踩踏。一真着急地拉住昊麟,要他別攔着。
昊麟鬼喊鬼叫道:“你是何人?怎敢管皇家的事,那是我大哥哥和大嫂!”
一真脫口而出,“昊麟,你瘋了。連我都不認識,我是你二哥哥!”
昊麟露齒笑道:“真是胡說!我從來沒有什麼二哥哥。再說,如果我真有二哥哥,那也是皇子皇孫。怎地會像你是個和尚?”
一真大叫,“我不是和尚,我是弘毅!”
昊麟哈哈,道:“你看看你自己,腦袋這麼光,怎地不是和尚?”
一真心中一驚,馬上去摸自己的頭。驚恐地發現,他的頭髮朕的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