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真一邊說,一邊把剛挖出來的草藥扔到身後的竹筐裡。
一真聽得似懂非懂,他知道無真不是無緣無故說這些話。但有什麼玄機,他現在又還參悟不透。
跟着無真久了,一真也慢慢適應他說話行事風格。無真是行腳僧,佛在心中,不在嘴上。他的佛學造詣不見得比智覺低。但是,他的禪和理要傳給有悟性的人。
一真深覺,自己恐怕不是那有悟性的人。他會的是前人牙慧,是死記硬背的佛經,是先人的禪機小故事。
他的領悟是大師悟境之後的覺迷,如果沒有大師指點迷津,就靠他本身很難參透一二。
無真讓他去原諒,讓他去饒過。他也想,但想到過去種種,無論是對父皇還是仙珠,甚至是馳睿和昊麟,他都做不到。心裡始終有一道坎、一道裂痕、一種責怨。
可見吧,他是個俗人。唸了幾年經,還是一個俗的不能再俗的人。
綿綿山崗,清風明月。一師一徒、一茶一食,蒼茫山巒之間相對而坐。這裡沒有經營和算計,沒有尺度和規矩,沒有身份和地位。
一真可以無顧忌地說出自己的難過,他苦在宮裡做不成得父皇歡心的皇子,在寺廟做不好參透佛經的和尚。
“你纔多大。”月光之下,無真拍着他的肩膀,“參不透是對的。你這個年紀,如果什麼都參透了,才真是可怕。佛不是讓人避世,佛是讓你更好的入世。在俗世之中行走,深懷悲憫和仁慈比在廟裡面吃齋唸佛要有功德的多。”
“如果我永遠都下不了山……就只能留在這裡做和尚。”
“哈哈,哈哈哈。”無真拿起破口的紅陶茶碗大呷一口山泉,“傻瓜,如果你不能下山,也就不能上山。有去纔有來,有往纔有返啊!”
無真仰面倒在石塊上,天當被,地當牀,渾然率性。
“師父,你是如何與佛結的緣?”
“你是問我嗎?”無真一骨碌從石塊坐起來,手舞足蹈地笑道:“這件事情說起來就有意思。我年輕的時候,年年打戰,常逢飢餿。有一天我實在餓得受不了,暈倒在路上,迷迷糊糊中有個和尚拿着一碗粥到我面前。我餓得眼都花了,還以爲是到了閻王殿,一骨碌爬起來,搶過碗連喝了十八碗。原來是西嶺寺的和尚在路邊給流民施粥。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不好意思白吃,就跟着他們一起回廟裡。他們什麼也不缺,就缺一個在後山掃地的和尚。我拿起苕帚,一掃就是幾十年。”
一真不知是真是假,但聽得是津津有味。吃了人家十八碗粥,就跟着別人要做和尚的事情,恐怕無真是做得出來的。
“師父以前的家人呢?兄弟姐妹,父母雙親?”
“以前也有過家人,餓的餓死,戰的戰死。都沒有了。唯餘個小侄女也嫁了人,不來往了。”提到自己的家人,無真的眼睛默默閃過溫柔的光,“其實吧,也關係。只要她過得好,來不來,往不往,不重要。寺裡所有的僧侶就是我兄弟,天下的善男信女都是我再生父母!哈哈,哈哈哈!”
無真打個長長的哈欠,兩腳一蹬,倒身在大石頭上,發出風一樣的鼾聲。一真從包袱中取出小毯蓋在他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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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金秋,今年最後一次上山採藥。天氣越來越冷,馬上就要到大雪封山的寒冬。到那時候,就只能在西嶺寺的陋室貓着。
師徒在西嶺山脈上勾留半月,採的草藥滿滿當當裝滿竹簍。一真跟隨無真在陡峭的山壁間如履平地。這在幾年前可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也別說在山間行走,打拳、射箭沒有不後來居上。連孫昂也說,得虧他志不在武功,不然能去得個武狀元。只見他一腳踏在石壁,利用反作用躍起兩米多,從樹上摘下兩個刺梨。反手一個拋給無真,“師父。”
無真接過刺梨,身上擦擦,大咬一口,誇道:“好。”
一真也咬了一口,忙不迭地吐出來。
“師父,都說出家人不打謊語,明明好酸。”
無真大笑,三口兩口把刺梨吃到肚子,“我是說'好',沒說好甜。是你自己要上當了。再說,甜也好,酸也好,都是刺梨。人人都吃甜的,誰來吃酸的?我把酸的吃了,讓天下人吃甜的去。”
一真覺得言之有理,遂把刺梨囫圇吃了下去。
“走吧。該下山了。”
“是。”
二人揹着滿筐的草藥和野果,順着山路從崇山峻嶺間穿行。來到孫大良家門口時,賢惠的孫大娘已經升起炊煙,做上了可口的飯菜。
自從上次在孫家村住過之後,往後上山採藥,無真和一真都要到孫家叨擾幾日。多則兩三月,少則四五天。
孫大良夫婦都是樸素好客之人,和無真也是多年朋友。一來一去之間,孫昂和一真也結下深厚的情誼。
孫昂的身體像竹子拔節,一二年時間長得比孫大良都壯實。真是拳頭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馬,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棒小夥。
一真也長高了,雖不如孫昂壯實,但比之前已經有天淵之別。再不是風一吹就會倒的單瘦,僧袍下的胳膊有力氣得很。
孫茱也和之前大有不同,梳起螺髻,洗乾淨手臉,文秀多了。再不是初見時的大大咧咧,現在一真再來,她會羞澀地躲開。
“小和尚,我姐姐是看上你了。你什麼時候把她娶回去?再不娶回去,她就要變成老姑婆。”孫昂心直口快,笑笑咧咧,早把一真當成異性兄弟。
每每這個時候,孫茱僞裝的淑女樣兒就會全部破功,氣急敗壞地挽起袖子要和孫昂幹戰。
衆人見之哈哈大笑。
孫茱已經十七,早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齡。十里八鄉媒人上門,她就是不答應。
一真不蠢,孫茱的擡愛,他無心無力,唯有裝糊塗。
看見他們師徒從山道上下去,孫大娘笑眯眯地說道:“我家孫茱掐着日子算,天天盼着你們來。今天早上還在和我嘀咕,說無真師父和小和尚今天會來。果然來了,快進來,快進來。飯剛剛做好。火上燉了蘑菇湯,是孫茱在山上採的!可鮮着哩。”
無真守戒,不吃葷腥,戒得了肉,戒不了酒。每每和孫大良碰在一起,忍不住總要喝兩口。喝過之後,又自責得很。一真是俗家弟子,吃葷腥不算破戒,但師父不吃,他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