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付巧言極是緊張,根本不敢往娘娘那多瞧一眼,今日裡膽子大了些,纔敢這樣偷看。
“回娘娘話,今日裡是君山白茶。”知畫答。
淑妃偏愛清茶,也就是俗稱的葉子茶,味淡一些的茶餅比如普洱一類她也是喝的。
就是御貢茶團她並不十分喜歡,倒也不是絕對不喝,每年裡只把最好的那二兩龍鳳茶團用了,其他俱是給了兒女。
說起來,這兩個孩子雖然都不是淑妃親生,但名下皇子公主都養成的,除了名滿大越的貴妃、一胎龍鳳雙生的順嬪便只有淑妃了。
淑妃對這兩個孩子俱是十分細心周到,說是養母,親生的怕也做不到這樣好。
八皇子好歹是她襁褓裡便開始養的,六公主可是十歲才記到她名下,也沒見她薄待了去。
宮裡人人都誇淑妃心地好,就連皇帝也因爲這個年節都要加倍賞賜,以感謝她撫育皇嗣。
就拿龍鳳茶團來說,宮裡除了皇后,也就她同貴妃能分到二兩,如果年份不好上供極少,其他主位有時都是沒有的。
剛知畫同付巧言一一講過放茶的罐子,龍鳳茶團特別用了耀州窯的黑瓷,以顯示御用的規格。
早年的龍鳳茶做的是大茶餅,裡面用料十分講究,煮出來香氣氤氳,味道很濃。到了隆慶帝這裡,他口味偏淡,就改成了小茶團。荔枝大小一顆,用油紙包好,裡面香料少用了十數味,茶的本香便顯出來了。
要不是這樣,淑妃根本不會喝。
“好些日子沒喝白茶了,倒也是應景。”
前幾日剛巧落過雪,宮裡這會兒正是路最不好走也是景最美的時候。
知畫笑着衝淑妃行禮,扶着她坐到椅上:“娘娘,以後這些活都是付妹妹的了,這書房的事她都會,定是比奴婢做得好哩。”
她這一句話說的百轉千回,語調略微快了一些,顯得十分俏皮。
淑妃一貫對手下的小丫頭們很和藹,聽了這話,凌空點了點她鼻子:“行了,別跟我這逗趣,快去找你寒煙姐姐去吧。”
知畫又笑着再拜,這才退了出去。
付巧言這邊剛好把茶煮上,拿了個桐木茶盤,把茶杯茶壺都擺上,想了想又添了個午膳前用梅花做的小布景,這才端到淑妃跟前。
白茶是淡色茶,茶湯清亮,知畫選的是那套白玉茶具,跟佈景放在一起,平添三分雅緻。
淑妃看了一眼,笑着點頭:“你倒是有些情趣,去書架上找一本《周山志》過來。”
付巧言衝她福了一福,忙去書室找了出來。
她上午打掃時簡單看了下書籍擺設,雖然滿滿當當擺了五個櫃子的書,卻是按字部排序,並不難找。
這本週山志看起來並不是很厚,薄薄一冊,卻略微有些舊了,想來是翻過幾回的。
淑妃倒也沒想她轉身的功夫就取了出來,問她:“上午去書房裡看過了?”
付巧言笑笑,輕聲細語答:“諾,奴婢上午看過,發現書是按字部排序的,很好找。”
“你倒是機靈,你先把第三篇和第四篇大致看下,待會兒讀給我聽。”
“諾。”付巧言答應一聲,便走到了書屋裡。
娘娘顯然要忙,她也不好在外面礙眼。
淑妃見她確實乖巧懂事,也是花骨朵一般年紀,不由有些憐惜:“坐下看吧。”
付巧言捧着書,站在書室門口衝她行禮:“謝娘娘賞賜。”
雖說淑妃允她坐下,她也不好沒規沒矩那麼隨便,只略略沾了個椅子面兒,挺直了腰背端坐着翻起書來。
這是一本主要寫周山附近市井小品的話本,開頭第一篇便是茶館裡說書先生開場,付巧言在家中時看過不少這類書,也知道這門路。
她徑直翻到第三篇,仔細讀了起來。
第三篇講的是周山鎮上員外府上小小姐養貓的事兒,頗有童趣,到了第四篇卻是那小小姐情竇初開,同未婚夫婿踏青賞景互訴衷情,滿篇皆是含蓄情話,看得付巧言微微紅了臉面。
她其實年紀也不算小了,家中時母親也念叨過幾次她的婚事,只是那時她剛考上平學,還有三年功夫才能畢業,母親便也沒有心急,話裡話外都是想留她到十八歲上再許出去。
大越不興早婚,女子多是十五以後纔出嫁,待到家裡光景好些的或者特別受寵的姑娘,留到雙十也無不可。
後來她進了宮,又在辛娘那學過一遭,其實多少是懂些的。
可這些情情愛愛在她看起來不過是話本里的故事,要說期待,她卻真真沒有。
她如今唯一想的便是健健康康的好好活下去,待到二十五了,便可出宮同弟弟團聚,把他們付家重新頂立門楣。
所以這話本,她只一開始讀的時候是有些面紅,待再翻二遍的時候便淡然了下來。
書房裡極是安靜,淑妃這會兒正抄心經,很是認真。
當年家中時,他們幾家小輩是一同讀書的,堂姐沈婉未出嫁之前與他們也同窗幾年,一直都被家中先生讚賞。
顯慶皇后的一手字也是柳體,同淑妃不同的是,她的字更爲婉轉,沒有那麼凌厲。
沈婷是知道自己性子的,所以除了帝后生辰或者年節,很少拿出來上禮。她看似溫婉平和,一手字卻顯露出許多端倪來。
八殿下在她膝下長大,對寫字也極爲認真。
她對兒子要求向來是高的,不會因爲他是記名而生份,榮錦棠也無半分不滿,總是很聽話很認真完成她安排的課業。
如今將束髮的年紀,那一手字已經十分有看頭了。
淑妃安靜寫了一會兒字,又找了昨日沒看完的一本孤本研讀片刻,待到一壺茶都喝完,這纔想起還留在書室的小丫頭。
那小丫頭長得倒是極美的,也不過跟六公主一般大小,卻沉穩得很。就是人太過瘦弱也太過安靜,沒有六公主周身那活潑勁兒。
不過也是,一個金枝玉葉鳳凰胎,一個蓬門荊布鵲鳥命,當真是不一樣的。
淑妃放下手裡的書,輕聲喚人:“巧言,看完了嗎?”
付巧言趕緊出來,笑道:“回娘娘話,看完了,奴婢這就給娘娘念嗎?”
淑妃點頭,指了茶桌邊的矮凳道:“就那邊讀吧。”
說罷,她起身走到茶榻上,懶散地躺了下來。
付巧言把茶盤端過來,又續上一壺熱的,這才規規矩矩坐到一旁的小矮凳上,翻開書輕聲唸了起來。
她聲音清亮,帶着少女獨有的柔美和天真,咬字清晰,語調婉轉,讀着話本的時候還身臨其境,換着人物講話時還特地用了不同音調,倒是把一本普通的故事唸的趣味橫生。
往常在家時,她也總這樣給弟弟讀書,連父親都誇她讀起書來有模有樣活靈活現。
淑妃有些詫異,但更多的是開心。雖有這一宮大大小小的丫頭黃門伺候着,可她到底是無聊而寂寞的。榮錦棠十歲上就搬到前五所去了,六公主也沒在她跟前住兩年,自打孩子們都大了以後,她更是每日只能沉浸在書本里,聊以打發時間。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杜牧的這首《秋夕》她年輕時是不怎麼懂的,如今再拿出來看,卻能感到刺骨的悲涼。
深宮寂寞,等到這般年紀她才徹底了悟。
早年陛下其實就不愛來她這,她同堂姐沈婉有七八分像,看見她就彷彿看見髮妻在世,陛下難免觸景生情,心裡總歸是不好受的。但看在堂姐和沈家的面子,陛下月餘也總會過來,大多是同她講講話念唸書,月月如此,好歹日子有個盼頭。
後來她養了錦棠,日子就更好過一些。孩子從小到大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忙,人一忙起來,就不覺得無聊。
一年又一年,一晃眼榮錦棠都十五了,她也漸漸老去了。
她不愛出門看景也不喜串門聊天,每日裡不過讀讀書寫寫字,日子竟是一日比一日難熬了。這些事,她沒跟沈福講過。
沈福自幼跟着她,陪她長大跟她進宮,一直是她最貼心的人了。後來沈福年紀大了,她也給仔細挑選了一門親事,許她出宮養個孩子,等到家裡事不多再回來。
不過沈福到底記掛她,兒子週歲後就回了宮,宮裡的姑姑們能被主子開恩賜婚的,大多都住在宮門口長巷裡,她男人是個九品衙差,住在那也很便宜。
她一開始是一旬回去一次,後來是兩旬一次,現在兒子娶了媳婦,她就把家裡事放給媳婦管,一月回去一次看看家裡人。
這些年來她同淑妃比以前更親近了些,也多少看出她漸漸沒了笑容。
宮人們都看主子娘娘錦衣玉食奴婢成羣,可這沒盼頭的日子真是咬牙也過不下去的。
年紀小的宮人們想着以後出宮回家,年紀大的宮人們盼着升做姑姑,那些心大的也想奮鬥個前程出來,總歸是有些願景的。
可位分做到淑妃這,就已經到頭了。
她上面有貴妃,貴妃上有皇后,這兩位輕易不會動也不能動,再說,淑妃早就對位分沒甚想法了。
如今唯一能讓她高興的便只有書和兩個孩子的事了。
沈福恰恰就是看出她這一點,才找了這小丫頭過來。
人,倒是找對了。
淑妃懶懶躺在榻上,她半閉着眼,聽着耳畔美麗無雙的少女活靈活現地講着故事。難怪人人都想紅袖添香,這雅緻自是極美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收藏評論,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