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大黑!怎麼了?”葉蕭心裡咯噔一下,濃濃的不祥預感涌上心頭。
“嘩啦啦”,左近有水聲潺潺,不似溪流泉水之清亮,而有大河滔滔之雄渾。
“附近沒有大河啊。”葉蕭腦子裡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就是源自龍脊火山之巔,流淌在整個龍脊山脈上的那條大河。
“可是……雖然沒注意路線,我們明明是在向下行。”小道士腦子裡亂成一片漿糊,有些弄不清楚狀況了。
同一時間,淒厲地犬吠之後,淡金色晶石忽然掉頭,向着另外一個方向去。
它本來追蹤着阿金納殘魂,中間或有迂迴,總的來說還是向着固定方向的,這下猛地轉向,就好像是一錘子砸在葉蕭心頭上,將愈發濃烈的不祥預感砸了出來。
雨幕漸漸稀疏,烏雲散開,天色漸明。
雨水從瓢潑大雨,在短短時間裡變得淫雨霏霏,撲了臉上彷彿是行走在楊柳岸上,爲柳絮撲面。
葉蕭緊趕幾步,在豁然開朗的視野裡看到了懸停在空中的淡金色晶石。
它在不住地顫動着,好像隨時可能從空中墜落下來,掉進水裡面一樣。
它的每一個截面裡,全都是大黑兩隻爪子抱住腦袋,捂住眼睛,通體抖如篩糠,似乎是在痛哭,又如不敢睜眼去看。
淡金色晶石的前面……什麼都沒有!
葉蕭放慢腳步,迪迪跟在左邊,小九陪在右邊,一步步地走過去。
並肩了淡金色晶石,小道士的肩膀顫動着,望向前方。
前面的確是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面寬闊的水域,極目遠眺隱約能看到邊際,赫然是一個大大的湖泊。
湖泊上水面涌動着,起伏着,好像是某個人躺在地上沉睡着,惟有胸膛隨着呼吸在起起落落。
這一睡,就再不可能醒來了。
“哪裡來的湖?”迪迪手腳不知道放哪裡一樣,抓抓腦袋,摸摸牛角,憨憨地問道:“哥,俺們是不是走錯路了?”他望向葉蕭的目光中滿是期待,好像在期待着葉蕭蹦躂起來,一腳踹過來或者一巴掌拍腦門上,大罵憨貨你帶錯路或者是早沒發現什麼。
可惜,沒有。
葉蕭木然站在那裡,怔怔地看着眼前湖面,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
他的視線一點一點隨着雨收雲散,視線開闊,看到了眼前大湖的入水口,看到了一條大河在傾瀉而下地不住注入水量。
循着大河向上,再向上,小道士看到龍脊山脈從雲霧中顯露出雄渾身形來,在某一個地方,有一個豁口醜陋得如同在臉上割了一個傷口,翻轉出嬰兒嘴脣般的血肉。
水,不住地從豁口處涌出來,在龍脊山脈上流淌下來,注入到眼前湖泊裡。
短短時間,湖泊的範圍又有所擴大,原本葉蕭他們還是站在湖邊的,這會兒湖水正有一下沒一下隨着起伏舔溼了他們的腳背,攀附着他們的褲腿。
“這……這是……”迪迪舌頭在打結,想要抓下淡金色晶石問個清楚,想葉蕭給他一個準話,又彷彿在畏懼着什麼,不敢動作不敢說出口來。
“這是……”葉蕭忽然覺得口乾舌燥,平日裡伶牙俐齒的小道士,此時竟說不出一句來。
他蹲下去,顧不上水位上漲過腳踝,伸手撈向水中。
水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漂浮。
葉蕭伸手過去的時候,正好湖面波瀾,就漂浮的東西一推,讓他撈了一個空。
不等小道士再次伸手,“嘩啦啦”水響,迪迪大踏步衝入了水裡面,一把拽起了剛剛葉蕭撈空的東西。
那是一捆布匹,有剪裁的痕跡,呈白金色,像極了葉蕭身上道袍的材質。
“嘶~”迪迪抽了一口涼氣,發瘋似地在水面上撲騰尋找着。
“咕嚕嚕~咕嚕嚕”一匹匹布從水裡面冒出來,懸浮在水面上,五顏六色,其色絢麗,點綴在湖面猶如一碗碧綠茶湯上灑着各色花瓣。
“裁縫店……”葉蕭痛苦地閉上眼睛。
除了裁縫店,哪裡有那麼多的布匹,整個潦水沼澤,除了遺人村,又哪裡來的裁縫店?
……遺人村!
……下面是遺人村!
……遺人村,被水,淹了。
再不願意承認,再不敢面對,葉蕭也好,迪迪也罷,淡金色晶石裡面的大黑也好,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湖泊深處,赫然就是他們離開不久的遺人村。
富家翁腆着肚子在笑。
孫大娘插着腰在大罵。
遊某人穿着花熊睡衣打着哈欠。
老羊倌期待着對手撕羊肉的評價,鐵匠教頭硬得像岩石一塊,米肉廚子推銷着他的包子,更不二忐忑地遞上情書……一切的一切,全都淹沒在水裡,只有“咕嚕嚕”不住地從水下冒出來的東西,證明着他們的存在。
葉蕭深呼吸了好久,紅着眼睛看過去,迪迪撲騰着,又從水中撈出了一樣東西。
黑一塊,白一塊,赫然是遊某人最喜愛的花熊睡衣。
“遊前輩……”葉蕭咬着嘴脣,看到淡金色晶石噗通掉入水中,裡面只是靈魂狀態的大黑似乎承受不住“沒有家了”的打擊,昏迷了過去。
他上前兩步,將晶石撿起來,不忍心去看裡面的大黑,嘆口氣將晶石收了起來。
前面幾步外,迪迪跪倒在水中,湖水淹沒到胸口,一下下地撫在他的身上,似乎是在撫慰着什麼。
葉蕭緩緩地走過去,道袍溼透,渾身冰涼亦顧不得,走到迪迪的身邊,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剛想說什麼,“嘭”的一聲,水花四濺,一根柱子從水下涌了上來。
粗壯而筆直,上面還要常年煙燻火烤的漆黑顏色。
齊齊把視線轉過去的葉蕭和迪迪第一時間就認了出來,這是鐵匠鋪裡的樑柱。
迪迪要哭了,啞着嗓子道:“哥,鐵匠師父……”“咦?”葉蕭剛要安慰他,忽然發現了什麼,拽着迪迪,將他一拽而起,一起向着樑柱去。
“迪迪你看,這是什麼?”兩人按住樑柱,讓它不再隨着湖水而動,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了樑柱上某個地方。
那裡,有一把鐵錘幾乎洞穿了樑柱,緊緊地卡在上面。
——碎顱錘!
葉蕭看着它,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景象,那是鐵匠在生死關頭,狠狠地錘子扔起來,轟入樑柱中緊緊地卡住。
一直到大水淹沒,鐵匠依然硬得像石頭一塊,只有死死盯着碎顱錘的目光當中,有濃濃地期待……葉蕭的耳旁,傳來迪迪哭一樣的聲音:“鐵匠師父說,說俺回來,他就要把錘子送給俺……”迪迪的手握住碎顱錘,一拔,二拔,三拔……怎麼都拔不起來,他的力氣彷彿都化作了眼淚,一顆顆地砸落在湖水裡。
“嗚嗚嗚~嗷嗷嗷~”迪迪撲在碎顱錘上,嚎啕大哭,鐵塔一樣的漢子,哭得聲音哽咽。
在他們兩人身邊,一件件東西在冒出來,深淹在水底的遺人村每一點痕跡都在用這種方式,出現在葉蕭的面前。
藥廬前曬的草藥,嬰兒的襁褓,老羊倌裹着的老羊皮,富家翁不合身的錦袍……甚至是村東頭的籬笆,西邊的果樹……“別哭了。”“我說別哭了!”葉蕭大吼着,掩蓋不了他兩頰滑落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流淌下來。
他衝過去,扳過迪迪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鐵匠師父要你把它拔起來,他說你可以!”迪迪茫然地看着葉蕭,好半晌深吸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抹得乾淨,再往手裡吐了口唾沫,大叫一聲,雙手用力。
碎顱錘毫無意外地被迪迪拔了起來,高高地舉起,一如他對碎顱教頭的承諾。
他,真的可以接過這把錘子;他,真的掄得動了。
只是,鐵匠看不到了。
葉蕭忍着悲痛,拽着迪迪從漸漸深及胸口的水裡面出來,扯着他來到岸邊。
“嘭”地一聲,兩人一起跪倒在岸邊,幾乎爬上了岸,一身狼藉無人在意,兩人連站起來都忘記了,怔怔地看着平靜下來不再擴大的水面,看着不再有東西冒出來的湖泊,悲哀、憤怒、回憶、茫然……諸般情緒如龍脊山脈上潰堤而下的大水,幾乎要將他們淹沒。
讓阿金納去死!
現在葉蕭只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是誰幹的?
只是一轉身,怎麼就什麼都不一樣了,那一個個曾經叱吒風雲,在他們面前只是慈祥長者的人們,怎麼就不見了,再也不見了。
“誰?”“是誰?”葉蕭撕心裂肺地大吼着,腦海中閃過一個個人影,是遊某人,是富家翁,是孫大娘……他們或笑,或怒,或悲,或喜,一張張臉一會兒纖毫畢現,一會兒又湮滅在浪花裡。
小道士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滋味,那是一種名叫“失去”的味道,充滿着苦澀。
良久良久,他跟迪迪都跪在湖畔,看着浪花一朵朵地幻滅,胸中涌動着無處發泄的怒火,足可燃燒盡整個湖泊的火焰,無處去。
忽然——葉蕭感覺到了什麼,茫然地扭頭一看。
在他旁邊,小九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他一樣跪着,纖細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嗯?”葉蕭不加抗拒地讓小九拉着他的手,拉到了身邊地上。
那裡有一本書靜靜地躺在那裡——無名道書。
葉蕭無心去想小九是怎麼將無名道書從神龍道書裡取出來的,只是任憑小九將他的手牽到了無名道書打開着的某一頁上。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