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碧蘿河上游吹拂而下。
本當寒徹骨,令人本能地蜷縮起來緊上衣服的寒風,在循着燃燒着海門城與碧蘿河西來後,撲到了葉蕭的臉上,竟是有了令人窒息的灼熱感。
風,熱風,好似是滾燙沙漠上摸爬滾打出來的。
風裡面還帶着一股焦臭味道,那是無數種東西混合在一起燃燒,加上黑水燃燒後獨有的氣味,燻人欲嘔,又讓葉蕭不敢聯想這到底是什麼味道?
滾滾熱風拂動着葉蕭的頭髮,因其滾燙,髮梢竟是有些微微地蜷縮了起來。
風便如此,可知火勢之烈。
面前的水門木質結構部分在燃燒,鋼鐵鑄成的水閘變得通紅、扭曲,讓人聯想到碎顱鐵匠掄起大錘子,一下下砸扁了通紅鋼鐵。
一旦水閘崩開,後頭奔涌而來的絕對不只是水,還有足以吞沒一切的大火。
“呼~~”葉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似要將迎面而來的灼熱吹涼,吹散。
“下潛吧。”他淡淡地吩咐了一聲,聲音裡有說不出的疲憊。
話音方落,葉蕭便在甲板上一屁股坐了下來,眼睛閉起,渾身放鬆地向後倒去。
他完全不擔心會靠了個空,後背砸到甲板上,動作自然舒展,就像是在靠背椅子上落座後,自然而然地向後靠去一樣。
上一刻葉蕭身後還空無一人一物,下一刻他後背剛剛傾斜出一個小角度,白光一閃,小九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那裡。
小九與葉蕭,背對而坐,背靠着背,葉蕭對小九適時出現毫無意外之色——就是這麼貼心。
一人一護法,葉蕭與小骷髏,背對着背磨蹭了一下,似乎調整到了一個雙方都覺得舒服的姿勢,葉蕭方纔愜意地鬆軟了全身,真正地由內而外放鬆下來。
他是放鬆了,燃燒的海門城上空通紅一片,瀰漫的火焰,如同自地獄裡流淌出來的烈火之河,將夜幕映照得天穹紅遍。
成片成片的蘆葦蕩在枯萎,在焦黃,突然就冒出青煙兒開始燃燒。
彼此糾纏在一起,廝殺咒罵着一時半會兒分不開的海賊戰艦與海門城船隊周遭水面上,火焰一簇簇地冒起,瀰漫成了火海。
哪裡顧得上戰鬥,一艘艘船隻,不管是海賊一方的,還是海門城一方的,又怎能支撐在烈焰燃燒中不焚?
不過片刻功夫,它們或是在衝往兩岸邊,或是被攔阻在橫江鐵索下,或是絕望地原地打轉,盡數化爲了一叢叢烈焰,堅固的船體儼然是篝火下最好的燃料……這一切,葉蕭等人並沒有能看到全貌,鳴珂號在不住地下沉,這艘絕世無雙的寶船玄妙無比的特點顯露出來,在下潛的同時隔絕了水的屏障憑空浮現了出來。
葉蕭他們乘坐着鳴珂號前來海門城時候,爲了不引起圍觀遠遠地靠岸,還是換乘了靈狐族的普通船隻方纔入的海門。
此刻,鳴珂號獨一無二的奇妙衆目睽睽下展現,卻沒有人有心多看一眼。
即便是第一次乘坐鳴珂號的明月,心思亦全不在好奇與震驚上,紅通通着雙眼,眼睛裡噙着淚水,目不轉睛地又不忍卒睹地看着燃燒的海門城。
當一股風來,蘆葦蕩裡風助火勢,噼裡啪啦燃燒個不停,濃密的黑煙遮天蔽日,再看不得什麼的時候,鳴珂號正好沉入了水面下。
起伏不定的海水剛剛淹沒到視線的最高處,葉蕭若有所覺地睜開了眼睛。
他依然背靠着小九,就這麼擡眼看,在鳴珂號徹底沒入水中的最後一剎那,看到了船首嵌入水門前方出的鐵甲船呻吟着,扭曲着,在水門化作的熊熊烈焰裡斷成了兩截。
下一刻,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
鳴珂號上所有人都擡着頭,看着上頭越來越厚的水層,看着水在晃晃蕩蕩,模糊了所有。
越往深裡潛,天光爲厚厚的海水阻隔,本當越來越暗,如聲音漸至萬籟俱寂,呼吸可聞一樣。
偏偏這一次,不同。
鳴珂號明明在不住地下潛,頭頂上卻越來越紅,火燒雲的紅。
燃燒的海門城,海門城在燃燒,最後就在深深的水裡,在葉蕭等人的頭頂上,燒出了一片紅紅火火。
這一幕落在眼中,葉蕭等人瞬間沉默了下來,是連呼吸一起摒住的落針可聞,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時間,悄無聲息地在靜謐中搖搖晃晃地離去,一直不言不語不動的葉蕭,突然地擡起了一隻手。
上得鳴珂號後就默默地接過操縱權的雪舞瞬間明白了過來,也不管葉蕭並沒有看向她而是一直望着頭頂,用力地點着頭。
鳴珂號停了下來,停止了下潛,懸浮在不深不淺,不高不低的位置。
在這裡低頭能看到一片黑暗中隱隱地碧蘿河牀輪廓,擡頭能看到火燒雲似的紅。
鳴珂號所處的位置,亦不平靜。
周遭有各式各樣的魚兒在來回地梭巡着,無頭蒼蠅一般,似乎它們本能地感覺到河面上在發生着什麼,爲之而慌亂。
更高一點的地方,厚厚的水層時不時地就漣漪一下,波紋不住地傳播開來,從密集到稀疏,終至不見。
葉蕭就這麼擡頭望,一直看到脖子都酸了,腦子裡控制不住地浮現出一個個念頭,不住地幻想着每一個漣漪到底是什麼導致的?
這個時候,鳴珂號內的沉默終於被打破。
“好狠。”“算王倬那廝跑得快,俺恨不得生撕了他,連自己的手下一起坑,船上的,岸上的,怕是都跑不了。”“哎,海神保佑,只希望海門城裡的人能多跑出一些來,多一個都好。”“我們……就這麼等着?”“……”這些聲音明明都是熟悉的夥伴發出來的,又都在耳邊響起,葉蕭聽來卻覺得彷彿隔了一整個世界,不明其意,亦不知道從誰口中道出。
他的異狀很快被小夥伴們察覺到了。
先是小九以完全超過人體極限的反關節動作,從身後伸過手來,在葉蕭胳膊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整個過程中,小九紋絲不動,好像生怕動彈一下葉蕭又要重新找個舒服的倚靠姿勢一樣。
再是迪迪懊惱地說完話後,習慣性地尋找他親哥,發現葉蕭沉默不語呆若木雞後,擔心地湊過來道:“哥,你是俺親哥。”“巴圖大叔和鐵沱都去了,哥你可不能再出點什麼事?”他話說完,想學着小九模樣安慰葉蕭來着,蒲扇大的手剛伸出來就被葉蕭給嚇了一跳。
毫無徵兆地,葉蕭一把拍開迪迪的手,長身而起,大聲道:“不行。”“我雖然無能爲力,但不能就這麼呆着。”“就算我什麼也做不了,我也親耳聽着,親眼看着。”“牢牢地,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