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敖從閉目養神中睜開眼睛，他轉頭看向牢門，俊朗英挺的臉龐滿是漠然，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張狂和豪放。
那是對生命的漠然，這樣的他，讓她心痛。
她的手輕輕扶上牢門鐵欄，深深地，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手指悄悄蜷起，緊抓。
“你還來做什麼？”
冷冰冰的看着她，沒有絲毫喜悅，只有一臉漠然。他冷冰冰地問：“是來看看一個將死之人淪落到什麼樣的境況嗎？”
謀反篡位，他已是死罪。
可是即使沒有被定爲死罪，現在的他，早已沒有了求生的慾望。
早死早超生……
曾經飛揚的眼眸，曾經傲然的華貴，都變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漠然，一種對生命徹底放棄的漠然。
蕭夢離心中一痛，這不是宇文敖啊……這不是她認識的宇文敖啊……她心目中的宇文敖，始終是那麼的意氣風發，始終是那麼的狂猖自負，……這樣的宇文敖，難道就這樣輕易地被打倒了嗎？
“大哥……”
深吸一口氣，不理會宇文敖的冷淡，蕭夢離輕聲說：“現在，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宇文敖只是漠然地看着她，眼裡劃過一絲嘲弄。
他已經失敗了，現在問這樣的問題，豈不是一種羞辱？他害死了她深愛的慕榮爾雅，她現在是來報復，來看看他落魄至此的模樣嗎？
“大哥，大仇得報，你的心舒爽了嗎？”
“是！”
宇文敖斂起眸，斷然回答，“我現在心裡極度舒爽！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慕榮俊死了！慕榮家倒臺了！所有的這些，都是我想要的！我很開心！我很高興！我很滿足！”
“包括花非霧的死……”
宇文敖身子一震，怒目圓瞪，恨恨地看着蕭夢離，斷喝，“住口！你這個叛徒！你不佩說他的名字！你給我住口！”
蕭夢離冷酷地笑了，“我是叛徒？我背叛了誰？大哥，莫要忘記，你我本就不站在同一陣營。我曾經勸說你們回頭，是你們拒絕了我！走到今日的田地，全是你們疚由自取！我敬你們爲兄，你們卻害死我的夫君！宇文敖，我蕭夢離自問沒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你們逼死慕榮爾雅，是你們對不起我！”
宇文敖不屑地撇開臉，恨聲道：“所以，現在，你爲慕榮爾雅報仇來了？！”
“報仇？！”蕭夢離自嘲地笑了，“我殺了你，慕榮爾雅就能回來了嗎？既然殺了你於事無補，我爲何不留下你好好地活着，讓你的心魔永遠折磨着你！精神上的折磨遠比身體上的折磨更讓人痛不欲生！
“宇文敖，你太高估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來見你，只因爲我心痛花非霧，不想他的死白廢！”
“你說什麼？！”
“大哥，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蕭夢離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柔和，她溫柔地說：“二哥死時，你爲什麼會那麼痛苦？你爲什麼會那麼失常？如果仇恨是你心中唯一的牽掛，爲什麼二哥的死會讓你如此悔恨莫及，以至於一夜白髮？
“大哥，你再回想往昔。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哥哥姐姐，……你所有死去的親人，他們都不希望你爲他們報仇，他們只希望你活，活得幸福，活得快樂，作爲一個有自己思想有自己意識的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如果他們知道你會一輩子活在他們的陰影下，痛不欲生地活着，他們也許寧願你當日就死去，那樣至少你死的時候，雖然會害怕、會疼，卻不會被痛苦折磨一輩子！也許你當日死去，就不會把自己的心弄丟了，不會讓自己十幾年來在地獄裡煎熬掙扎，也不會……因爲二哥的死……而這麼傷心……”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一夜之間發如雪，一夜之間發如霜。
“大哥，大仇得報，你的心中不但沒有絲毫快樂，反而因爲二哥之死而一夜白髮。抿心自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知道二哥會因爲報仇而死，你還會想着報仇嗎？”
宇文敖沒有說話，他將頭側向一邊，平靜地看着灰土斑駁的牢牆。
只是她在他平靜的眸底，看見了翻涌的暗流。
大哥，你終究是後悔的，對嗎？
如果時光還可以倒流，你寧可就這樣跟花非霧在追風寨瀟灑寫意地生活一輩子，也永遠都不會提起報仇，對嗎？
“大哥……二哥最後的願望，一定是希望你能夠重新開始……”因爲，他是如此深的愛着你呵……
“重新開始？！”
宇文敖慘淡一笑，“有什麼是可以重新開始的？你們放雲濤鶴走，他不肯走，寧可呆在天牢裡等死，不就是因爲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重新開始的！這個世界，只要選擇了，就只能走到底，走到你倒下爲止……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殘酷呵……”
宇文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啞然。
蕭夢離眼眶中突然涌上一股淚意，胸口酸澀。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嗎？不是沒有想過回頭，只是自從他踏上報仇這條血腥之路，他早已沒有了退路，只能走，就這樣走，一直走到底，走到他身心俱疲，身心俱死。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大哥，原來你竟是一直這樣想的嗎……
……
“放下？！你竟然勸我們放下？！何其可笑！”花非霧仰天長笑三聲，低頭怒視蕭夢離，冷哼，“勸我們放下仇恨，你爲何又不能夠放下前情舊愛！既然已經決定永不入朝，爲什麼又要回來！”
……
大哥，究竟放不下仇恨的人是你，還是二哥……
……
“夢離，如若你不能夠幫助我們，那麼，今日你我共飲此杯清茶，從今往後，你我兄妹情斷，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雙手端起茶杯遞到蕭夢離面前，花非霧劍眉倒立，寒目冷凝，一字一句堅決吐出。
……
大哥，原來你只是太過寵愛二哥，以至於無論二哥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你都要跟他站在同一陣線。
所以，二哥的選擇，便是你的選擇……
二哥選擇了一條道兒走到底，你則選擇了陪着他一路走下去，直至生命的盡頭。……
二哥，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你寧負天下人！
大哥，爲了二哥，你願負天下！
因爲你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相互關心彼此唯一視彼此爲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二個人呵……
更因爲，你們是彼此在這個孤伶伶的冰冷的世界上唯一僅存的親人呵……
可是……
現在……
二哥走了……
大哥，你恐怕也不想獨活吧？
沉默了許久，宇文敖終於站了起來，緩步走到蕭夢離面前，清亮的眼睛依然目露虎威，他的舉止依然那般豪放張揚。
只是那如雪白髮，讓他的一切都變得輕靈，有如抓不住，留不住的虛幻。或許下一瞬間，便會消散……
紫色綢緞中，她素淨傾城的容顏，豈非也同樣是他抓不住，留不住的虛幻？
深深地凝視着蕭夢離熟悉的容顏，那迷人的曼陀羅花香勾起了他心底太多太多的不捨與倦戀，他輕輕柔柔地告訴她：“夢離，不要爲了我而哭泣。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不要爲我感到悲傷。”
蕭夢離目光清亮，灼灼地回視他，“大哥，生命如此珍貴，請不要輕言放棄！二哥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活下去，爲了二哥，請珍惜自己的生命！”
宇文敖怔了怔，淡漠的眼神終於開始融化。
非霧，你希望我活着，對嗎？
虛空中，似乎傳來花非霧含情帶笑的回答：敖，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然後，我會活在你的心裡，永遠活在你的記憶裡……
所以，敖……
如果你想讓我活的更久些，就要讓自己活得更久些，……
……
非霧……
如果這是你的意願，我會爲你達成……
我會在你墳前結廬而居，一輩子守着你陪伴在你的身邊……
不讓你寂寞……
不讓你孤獨……
在黑夜之中爲你點燃一盞明燈，讓你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非霧……
“夢離，你是對的！”
潛藏在宇文敖眸底的暗波一涌一涌，似欲氾濫而出，在幽暗的牢房裡，有如波光流影，熠熠生輝。
蕭夢離脣角漾開一抹溫柔的笑意，溼潤了眼角。
二哥，我做到了！
你最後的心願，我爲你達成了！
如果你在九泉之下有知，請安息吧……
“大哥，在我的生命中，已經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生離死別，我不願意，也不想再一次經歷……”
“是我的錯，對不起……”
他伸出手穿過死牢冰冷的柵欄，撫上她的臉。
他的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而她的臉，早已被淚水浸潤。
蕭夢離握住宇文敖的手，滿是淚痕的臉龐滑開一個輕柔的笑意。
“大哥，我已經原諒你了。”
宇文敖怔愣在那裡，然後突然變得平和，脣角漾開一抹些許溫柔些許哀傷的悽美笑容。
“夢離，你是個好女人……”
你值得更好的對待……
“大哥，對不起……”
我知道你曾經愛過我，可是，我卻吝嗇地從未給予你任何迴應。
對不起，大哥……
對不起……
宇文敖輕輕地搖了搖頭，釋然地笑了，“夢離，你是對的！”
我們並非同路人，勉強走到一起，終究會因爲彼此傷害而分開。而我，並不想傷害你……
像現在這樣，以兄妹相待……以兄妹相親……挺好……
真的挺好……
蕭夢離也笑了，如釋重負的、欣慰的笑了，“大哥，出去之後離開京城，改名換姓，永遠不要回來……”
“好！”宇文敖輕輕地、堅決地、溫柔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