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臨下,目光尤爲冰冷,這個眼神看的是叛徒。
不將他威脅般的眼神放在眼裡,公主腦子裡盤旋的只有一個念頭:“城門守住了?”
“很失望?”言喻之微微側首。
公主呆怔着緩緩別開頭去,突然笑了一聲,笑聲未歇處又是一聲笑悶在喉嚨口,她扒住門框,慢慢撐着身子站了起來。
膝彎發麻,半邊身子都得倚着外力,她看着言喻之輕輕地搖了搖頭:“你鬥不過蕭彧的……”
言喻之眸色微沉,等她說下去。
公主目光有些無力,半倚着門框,垂下眼,恍然似看進了一片虛無,“你鬥不過蕭彧,而蕭彧要在你們手中攻破城門,卻也同樣不容易,這一場綜合各種因素下勢均力敵的戰爭,你又何必非要與他鬥個,魚死網破呢?”
言喻之沉默半晌,揮手遣退了身後守將,他慣來是個極其理智的人,被惹怒與失態,都只能是有所圖謀,亦或是爲某件事情做個鋪墊。
如今鳳罄瑤在南莫的名聲已被踩進了泥裡,他當然也要在人前適當的表現出憤懣。
守將離開去處理戰後的餘留,言喻之跨進屋去,轉身關上了房門。
沒了門框倚靠,公主膝彎因麻而痠軟,踉蹌了一下,擡手自然下意識地便要去尋身邊的倚靠物。
肩上突如其來的一重,言喻之回頭朝她看過去,公主的手正無比自然的搭在了他的肩頸上,臉色白裡透着幾分青,見他視線看過來,難得還能做出一片正色:“腿麻了,先生不介意扶我一下吧?”
言喻之冷靜地將頭扭回去,半扶着她去一旁坐下。
“想不到公主去北祁軍營裡呆了這麼些日子,如今回來便成了他方說客,看來也是沒有白呆。”
公主笑笑,若非她臉色實在不太好,這笑還要更美些,她溫聲淡道:“先生,你也實在太看得起自己了些,蕭彧的野心你比我更清楚,他需不需要我來做這個說客,你也應該再爲清楚不過。”
這連諷帶刺的,言喻之也不慍不怒,“是麼?”
公主道:“當然,先生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若不然憑蕭彧此番計劃,城門,早該破了。”
“公主言重。”言喻之斯斯文文地一頷首:“所以公主此番回來,並不是擔心這尚且未可知的戰果,也不是擔心北祁終將戰敗,喬二公子會隨着,葬於黃土?”
公主看着他,脣角扯出的笑意忽然有些牽強,屋中一瞬的寂靜後,她道:“我要見皇叔。”
言喻之私下對她還是持着一分尊重,這要求不過分,她既然回來了,本也該是要去見鳳桓矣的,於是順水推舟地道:“公主放心,這個鄙人自有安排。”
城門到宮裡的這條線,因着戰事吃緊,消息傳的比往常都要快上幾分,早在昨日夜裡公主到後不久,鳳桓矣便知她回來了,同樣的,他也知了昨日夜裡的北祁襲城。
言先生是沉得住氣的,彼時那般險境,他也未曾遣人連夜入宮奏稟,而是生生一人撐着挽回了僵局,再於今日晨將戰況回稟宮中。
聞了一夜的血腥味兒,言喻之的氣色也並不太好,只不過直到上了馬車後,他靠着車廂壁上闔上了眼,才讓旁人清楚的看見了他臉上的倦意。
公主在言喻之的陪同下隨他一同進宮,雖說路上馬車罩的嚴實,可卻不知言喻之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穿街過道,無數的罵聲還是綿綿不絕的透過車簾,傳入了她的耳中。
“北祁打到城下,皇上爲了我等百姓死守,咱們的公主,卻隻身投了北祁狗!”
“亡國公主豈是說笑的?想她父皇何其聖明,育出的一子一女卻都不是東西!”
“呵,罄瑤公主也不是第一日這般丟臉了,成爲恥辱也沒什麼稀奇的,好在如今,皇上心中還有我們這些老百姓。”
“……”
以前罵的還要含蓄些,如今戰事緊了,沒人管了,便都扯着嗓子開始嚎了。
車廂裡很安靜,似乎這些罵聲罵的都是別人,與這車廂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
言喻之睜開眼,淡笑道:“無知百姓,公主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鳳罄瑤的臉色本就不太好,再難看些也看不出多大的區別,乍一看還當真是沒怎麼放在心上的,她鎮定自若地笑了笑,輕道:“沒關係,被罵慣了。”
言喻之看看她,又重新闔上眼睛。
可不是麼,她是從小被罵到大的,什麼難聽的話沒有聽過?這些,又算什麼啊……
亡國公主而已。
她扭過頭,想揭開簾子看看車外,手已經碰到了那涼滑的錦簾,蜷了蜷指,卻終究還是沒能掀開。
入宮候在金殿外等着所謂的通稟,金殿前的石階已覆上了積雪,白茫茫的一片,壓着金磚玉瓦,等了半晌,鳳桓矣只召了一個人進去,看樣子,是想將她晾着了。
金殿內與外頭的寒冷不同,這裡頭,可就要暖和多了,鳳桓矣與言喻之一同盤膝坐在內殿的席榻左右,案上有茶還有糕點,不過都沒人動。
鳳桓矣在看手中的摺子,瞥眼看了言喻之的臉色,道了一句:“若是困,便先睡會兒。”
言喻之半闔着眼:“皇上知道失眠的感覺麼?”
鳳桓矣端過茶盞:“怎麼,你失眠了?”那盞茶是遞給言喻之的。
言喻之伸手接過來:“大概是。明明很累,卻總覺得事情沒有做完,故而即便是閉着眼睛了,也睡不過去,這種感覺,實在有些一言難盡。”
鳳桓矣看着摺子笑兩聲:“文人的身子骨,到底是弱了些,舞刀弄槍的不習慣,那便只能多備些大夫了。”
言喻之嘆了一口氣:“皇上料得沒錯,這真的是一個誘敵之計。”
鳳桓矣淡道:“你不也沒傾了身家,去賭這一場麼?輸的還算有絲顏面。”
言喻之闔緊了眼皮子:“鄙人是不敢賭。”
他的聲音有些輕,鳳桓矣擡眼看了看他,沒有說話,漸漸那人呼吸平穩而悠長了,他便下了榻,低聲吩咐殿中內監:“好生照顧着。”然後離開內殿。
好在言喻之沒有賭,當晚將夜襲改爲了試探,兵分了三路,有撤退以及接應,才能在北祁夜襲之時,及時回守。
鳳桓矣走去外殿,彷彿這纔想起外頭還有個人,坐下後纔不緊不慢地道:“宣她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