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碧海之中朵朵細浪跳躍, 往下看去,不知深有幾何;往上看去,萬里無雲, 連一隻飛鳥也不見, 彷彿海天相接, 恍然間不知這一葉小船是漂在海上還是行在空中。
四下沉寂, 沒有活物氣息;第一次感覺不到法力在體內的循環, 玄乙也不由地生出一絲緊張。見俊卿雙手置於腦後,躺在船艙望天,一副怡然自得模樣, 不禁伸腿踢踢他:“你不是總愛唱歌麼?現在怎麼不唱了?”
俊卿坐起來,靠在小船另一頭笑道:“怎麼你害怕了?若是那樣, 咱們現在調頭往回劃也還來得及。”
玄乙回頭望望漸漸遠離的海岸線, 那裡的陸地雖是魔界地面, 但此刻看起來卻顯得那麼安全可靠。她現在的修爲也算上乘,若像叢鋒和牡丹那樣隱姓埋名, 自然可以安穩活下去;可是不走這條路,報仇便遙遙無期。她還是咬咬牙,不再回頭。
……
昨日青竹不知去向,允真在瓦礫堆裡埋着,七兒哭鬧着要追隨青竹去, 場景一片混亂。
俊卿與玄乙各懷心事, 袖手旁觀;苦了採熙, 忙上忙下, 哄好七兒, 救醒允真,只告訴他青竹因吞吃太過魔物反噬了自身, 法力失控,反被俊卿脫出水池,打得落荒而逃。允真大約被埋太久還在發懵,這回沒有多問。他倒算義氣,主動提出護送採熙與七兒回到停雲山。俊卿幾句胡話忽悠,打發走了他們,便不顧玄乙拒絕,心安理得地跟着她繼續翻山越嶺。
玄乙走在前面:“你不必與我同去,只要將你上次去益末山時的經驗告訴我便好。西極之海如此兇險,世上哪有幾個傻瓜願意去闖,到哪裡去尋得渡海船隻還是個問題。你還是回停雲山繼續悠閒歌舞罷了……”
玄乙說着,不聞動靜,回頭一看,不見了俊卿的身影。她不禁一愣,這人到底是走了?
總說着不要他跟隨,他卻偏偏糾纏;如今真的要面對危險,他卻走得痛快。
玄乙看着空空的山道,略略失落。萬物都懂得趨利避害,他這麼離去也是理所應當,可以理解;但是一縷苦澀卻似月下輕煙,淡淡籠在心頭。果然,在這世上自己還是獨身一人。
*****
本以爲三界中知曉西極之海的人不多,此處又是魔界地面,海邊自然也是一片蕭瑟。誰知翻過山頂,放眼一望,才發現沿岸船旗飄揚,各色人物忙碌往來,儼然是個小型海港,好不熱鬧。
這情景玄乙倒沒料到,她走下山去,沿着棧橋來到岸邊一艘足有小山那麼高的大船跟前打聽:“請問,這船是要航向何方?”
這個蜻蜓臉的魔物長了十幾隻眼睛,正站在大船的陰影地裡看着船工們扛着包袱往來,轉過一隻眼睛打量她,有些不耐煩地回答:“自然是去益末山,找那開源之水,你這魔修女子連這個也不知道,還在此處湊什麼熱鬧?”
他語氣輕鬆,彷彿益末山是個尋常地方,開源之水是那裡的土特產。
玄乙:“……可我聽聞,西極之海極是兇險……”
那蜻蜓臉口氣比天還大:“不就是片海嗎?不就是不能施展法力嗎?見着咱們這艘船沒?這麼大這麼穩當,什麼海過不去?我表哥和二大爺上個月纔去了益末山回來,有什麼可怕的!”
這船上的油漆味還嶄新濃重,顯然這船還未下水過。蜻蜓臉見玄乙四下打量,似是有意乘船出海,趕緊堆起笑,巧舌如簧地宣傳自家:“您若要搭船的話,咱們家的船最穩妥不過,往返優惠,一價全包,服務熱情周到,乘客尊貴至上!您想要頭等艙還是經濟艙?”
玄乙:“……”
蜻蜓臉進一步兜售:“對了,那開源之水我們家也有賣,您有興趣不?”
玄乙已經知道這事不靠譜,但出於慣性問道:“……你賣的水,是真的?”
蜻蜓臉把胸脯拍得咣咣響:“絕對純天然,我們不生產水,我們只是開源之水的搬運工!”
玄乙徹底無語了:“……”
這蜻蜓臉見她發懵,倒像是好騙的樣子,覺得這生意有門,正要繼續忽悠,玄乙就聽有人叫自己:“小黑!”
聽了這聲音,玄乙不自覺地精神一振,循聲回頭,就見俊卿站在遠處淺灘,甩了面具,挽起袖子,在海風中正衝自己揮手。
玄乙一喜,便朝他奔過去,跑出了幾步,忽覺失態,便停下來,慢慢走過去。
俊卿變爲凡人模樣,一身漁夫短打裝扮,衣褲簡練,發間仍插了那根簡陋硃色木簪,格外精神。見她慢吞吞走來,咧嘴笑道:“快些,來幫忙造船!我方纔在山上挑了半天,才挑中這兩棵樹。記住,全部要用手工,不能用法術。”
玄乙看着他兀自忙活,尚且沉浸在他去而復返的喜悅裡,呆呆問道:“方纔你怎麼不打招呼就跑開?若是找不到我怎麼辦?”
“哦,我一時挑得入神,不覺走的遠了些。”俊卿已將樹上的枝杈砍去,不知道從哪拿出個刨子刨起樹皮來,儼然木工熟手。他指指玄乙的手:“怎麼會找不到你?除非你不想讓我找到你。”
自己白皙手指上纏着一道烏黑光澤的細線,正是昨夜他親手繫上的髮絲。原來自己已對他這麼習慣了,手指竟一直沒有覺得異樣。
俊卿埋頭繼續手上活計,卻不忘調笑:“海邊這麼涼爽,並不熱啊,你的臉怎麼紅了?”
玄乙羞窘,忙背過身去,聽着他在身後得意的笑聲,提醒道:“這裡這麼多大船要去益末山,咱們搭乘一艘就是了,何必自己造?”
俊卿神秘笑笑,擡眼看她:“因爲我想和你獨處啊,坐那些大船的話,那麼多妖魔鬼怪會擾了你我兩人世界的,哈哈哈。你聽我的就是,快些幫忙,記得不可以動用法力。”
忙活一天,直到深夜,才造好小船,兩人草草在船邊打了個盹。翌日醒來,俊卿已推着那僅夠兩人容身的小船下了水,坐在上面向她招手:“西風正好,咱們出發!”
*****
海面沉寂,爲保持平衡,俊卿坐在船尾沒動,自負地笑道:“就算沒了法力,我的歌聲也是三界第一等,若貿然開口唱了,招來什麼麻煩卻是不好。”
玄乙低頭看着手中削得坑坑窪窪、奇形怪狀的粗短船槳,再仰頭看着那片丈把長寬的寒酸風帆,始終覺得不放心:“你說你去過益末山,難道上次也是這麼個去法?”
俊卿短暫回憶片刻,似仍心有餘悸:“上次,上次可是吃了個大虧,所以這次學乖了。”
遙遙一陣喧鬧絲竹之聲傳來,打破了海上沉寂。玄乙手搭涼棚,看見從後方趕上的這艘大船正是之前自己問詢過的,正鼓滿了風帆,破浪前行;甲板之上,一衆魔物正載歌載舞,彷彿觀光遊海一般愜意。
瞭望臺上的魔物一眼看來,發現了玄乙他們這艘小船,頓時笑得喘不過氣來。衆妖魔也跟着看向他們,在船邊指指點點,哈哈大笑:“這丁不點碟子大的小船,那破帆還沒有我家抹布大,猴年馬月能到益末山啊?”
“怕不是兩個傻子吧?哈哈哈!”
……
俊卿仍是笑意盈盈,抱着手臂,目送着那艘大船將他們甩得遠遠,漸漸駛出視野。玄乙縱然一貫淡定,此時也忍不住問:“你真的不是在玩笑吧?”
俊卿尚未回答,遼闊海面驟然昏暗下來,不過一息之間,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俊卿只來得及囑咐道:“抓緊船舷……”
一聲炸雷震耳欲聾,遮蓋了他的聲音,前方天際聚起巨大詭異光圈,彷彿無數條銀蛇首尾相接、遊曳其中。隨着光圈越擴越大,條條銀蛇便直衝海面撲將下來!
深色海水一瞬間變得雪亮,短暫死寂之後,“轟隆”一聲,海面驟然升起滔天巨浪,壓頂而來!
玄乙雖然看不清楚,卻能感到小船不斷被拋上高高浪尖,又重重跌下。她本能地想喚動法力,卻發現果然是一點法力也使不出來,不由大爲驚恐。
無奈之下,只好死死抓住船舷,任憑風浪戲弄。玄乙生來便是巽朔龍神之身,即便經歷家族破滅、魂魄分裂,始終有不俗法力傍身;但在此時,才真切體會到作爲凡人面對這個世界時的無力與渺小。
黑暗之中,對面的俊卿早將兩隻腳伸過來,牢牢勾住她的腳,幫她在船內固定身體。小船在浪尖顛簸,幾欲傾覆,冰冷海水早將渾身打溼,足尖勾連相抵之處,卻有源源不斷的溫暖傳過來。雖然知道對方現下與她一樣,都沒有半分法力,玄乙心中莫名地卻踏實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