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洋似已接受了現下的結局, 並不在意他們的態度,頹然自嘲:“可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歷經考驗來到這裡,想着終於可以做個法力高強的君主, 長族人志氣、立我族聲威;可來到這裡之後才知道, 最後一關居然要在毒水與神水中選擇……”
澤洋低頭, 看着自己在海中掙扎時狼狽扯破的衣袍苦笑:“哎, 昨日看見你們的樣子之後, 我捧了那泉水,水中卻忽然倒映出我妻兒的影子……我最終還是退縮了,沒有飲下那水。想來我澤洋這一生, 就要這樣一直昏懦無用下去了。”
龍族向來以能征善戰著稱,自身也以戰力強大爲榮;但坎夷雖也屬龍族, 卻偏偏一直以來是性格溫和、戰力最弱的一支。從極宮倒塌, 澤洋能夠下定決心來到益末山, 此舉本身已是超出歷代坎夷龍君的作爲。
俊卿將烤魚硬塞到玄乙手裡,再拱手道:“澤洋君此言差矣, 但凡來到此處的人都歷經九死一生,澤洋君來到此處可謂有勇有謀;臨到最後一關卻能忍住衝動不去飲水,可謂理智冷靜,亦是勇氣。”
玄乙在旁坐着沒動,暗自腹誹, 原來他覺得我去飲水是衝動不理智。
俊卿似聽見了她心中聲音一般, 低頭笑着衝她眨眨眼。玄乙不理, 昂着下巴看向另一邊。
澤洋嘆道:“巽朔小丫頭, 若是我知道你對坎夷族並無殺心, 上次也不會用水綿對付你。你那時氣勢洶洶來到南海,我夫人又懷着身孕, 我不能冒險放鬆警惕。從極宮毀了可以再建,族人卻容不得閃失……”
玄乙丟下烤魚,沉聲道:“我並非那喪心病狂的昊空,就算要報仇,也不會行滅族這種大惡之事!”
澤洋憶起舊事,凝眉喃喃自語道:“昊空,乾魁龍族,誰又能想到……也許那時昊空真的是瘋了;又或許,他從來就不是個真正的英雄……”
俊卿趁機追問道:“當時情形,澤洋君能否細說?”
澤洋嘆道:“自上古以來,乾魁族向來寬厚仁德、光明磊落,龍族之中雖然相互不服、各自爲政,還時有內鬥,卻無一例外都敬乾魁族三分。三萬年前,我的父君在濯天之戰中受傷嚴重,歸於天際,我還不到六千歲就承繼族中君位。那時昊空是神界英雄,炙手可熱、人人景仰,那天來到從極宮時,我還鄭重迎接,以他的來訪爲榮。”
“誰料到了宮內,三言兩語之後,他卻忽然提出要我交出族中秘傳的鎮魂水綿!我知道水綿乃是專門剋制同族的利器,絕不能輕易動用,便斷然拒絕。可是昊空輕易就打倒了我,威脅說若是不交出來,便要屠我坎夷全族。當時他紅着眼睛,咬着牙齒,一副要發瘋墮魔的模樣,若不是親眼面對,我怎麼也不會相信他身爲乾魁龍族會做出這種事情來。我心生畏懼,只好將鎮魂水綿交給了他。本以爲他覬覦鎮魂水綿是爲了恐嚇壓制龍族稱霸,誰知他竟然真的動用,滅了巽朔全族!”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天庭已給巽朔定罪,宣稱巽朔族化魔,吞吃了一個什麼城,犯下大罪。昊空便立即以懲惡除魔爲名,到昆徹山將巽朔全族殺盡,封在鎮魂鞭中。巽朔是否屠城我不知道,但我卻明白龍族秉承天地乾坤之氣,若非極端情況,絕不會墮入魔道。不過巽朔族一直桀驁不馴,對天庭徵召不理不顧,連濯天之戰也沒有參加。也許巽朔掌握極陰之力,極易招來邪氣,與魔道相混;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才讓他們全族化魔?”
玄乙冷冷道:“我巽朔龍族從未做過屠城之事,也從未墮入魔道;即使是我心懷大恨、心性動搖之時,仍就保持了神格。你不必假惺惺找藉口,同爲龍族,你該知道極陰之力乃天地朔氣,與魔道天差地別。”
澤洋麪露愧色:“我雖不知當年你的父母是如何從昊空手裡護住了你,但我現在也有了孩子、成了父親,理解他們和你的心情。鎮魂水綿確實是從我手中拿去的,你現下要找我復仇,我也無話可說。”
玄乙並不答話,徑自起身走進山洞。
澤洋提起從前舊事,令她心緒難平。當年的慘烈情景,至今仍在眼前,分毫畢現:風雪中,懷有身孕的母親扶着侍女靈璧,還未逃下昆徹山,就被昊空一箭射來,滾下了皚皚冰山……
過了一會,俊卿進來坐在她身邊,低頭歉意道:“對不起阿彤,是我沒體諒你的心情,我不該要澤洋給的東西。”
玄乙搖頭表示無妨:“澤洋當初也是受昊空脅迫,我既是曾出手救他,爲何不能收他的東西。還有,”玄乙看着他,雖覺對他殘酷,還是說道:“我……並不是阿彤。從前我曾被施以裂魄之術,你認識的阿彤,是我法身中的生魂。但是魂魄合一以後,我已想不起來阿彤的記憶,我只是玄乙。”
“就像牡丹那樣,從前的阿彤
法力低微,沒有對身世來歷的記憶,應是天真無邪、快樂無憂,你愛的是那樣的阿彤。可我是玄乙,巽朔族最後一條玄龍,身負重擔,再不能像阿彤那樣與你淡泊相守。”
俊卿並未猶豫,堅定道:“可你是我的妻,從前無憂無慮也好,如今要對抗神界也罷,我都陪着你。”
他面色仍然黑沉憔悴,眼神卻清澈見底。玄乙心中嘆道,我雖命途多艱,居然有此幸運,遇到你這樣一片深情。
俊卿見她定定地看着自己,不安地摸着臉:“是不是很難看?澤洋方纔見了我,說我這神界第一美男子的臉上黑黢黢的,像只烏骨雞。”
玄乙皺眉哼道:“他敢這麼說你?如此,我再見他時,便把他的門牙打下來。”
俊卿大笑:“萬萬不可!你一直就是這樣愛打架!”
他遲疑片刻,還是問道:“小黑,你從前的事情,可不可以告訴我?”
共同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以後,玄乙不再對他隱瞞:“三萬多年前,昊空突然殺上我們巽朔的昆徹山,我父兄與兩個侍衛倉促應戰,倒在昊空劍下。我的母親當時懷着身孕,已近足月;她知道難以逃脫,爲了保住腹中我的性命,便對我施以裂魄之術:強行把胎兒取出,放入自己與侍女合力造出的無影之墟,送往別處;我的靈魄仍留在她腹中,以瞞過昊空眼目。那昊空將我們封入鎮魂鞭時也留意數過,恰是七條帶有巽朔靈力的魂魄;我的魂魄少了生魂,很是微弱,但他誤以爲那是因爲我是個尚未出世的胎兒的緣故,未曾細查。那不知去往何處的法身與生魂,就是你遇見的阿彤。”
玄乙便將後來如何脫出鎮魂鞭、落入混沌境、又重歸法身的經歷簡單告訴俊卿,之後道:“雖然你尋找了阿彤這麼久,可是抱歉,回來的已經不是阿彤了。”
自她開始講述,俊卿就垂着眼睫,此時擡眼,眸中盡是疼惜,緩緩抱住她:“這麼多年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沒能早點找到你。”
玄乙被深深擁進他懷中,被他溫暖氣息包圍。
彷彿心中深藏的某處閘門頓開,生平第一次,三萬年來的孤苦掙扎滋味一齊翻涌上來;不知爲何,流下眼淚。
甫一降世便迫不得已被施以裂魄之術,承受親人盡喪之痛,在鎮魂鞭中喘息,落入混沌境磨礪……
曾以爲心中除了怒火與仇恨再無其他感情,自從遇見這個人,不知何時起,她臉上也有了笑與淚。
眼淚越掉越兇,她漸漸開始抽泣,然後乾脆嚎啕大哭起來。
雖然這個懷抱是爲阿彤而存在的,但今天就讓她玄乙靠在此處,把這麼多年的哀痛苦恨、艱辛委屈都哭出來吧。
俊卿只是默默抱緊她,什麼也沒有說。
*****
俊卿法力雖不受西極壓制,但所中鴆水之毒幾乎要了性命,只能休整一段時日再離開益末。澤洋的腿也受了傷,無法渡海,獨自在海灘邊搭了個窩棚休息。白天俊卿在陽光中打坐時,玄乙便去海邊抓魚,澤洋自覺地躲進窩棚裡,不想令她看見礙眼;但看到玄乙小半天都一無所獲,澤洋便在窩棚中呆不住,將自己捕到的魚分她一半。玄乙本待推辭,想到俊卿身體虛弱也需進食,還是收下了。
再後來,澤洋便在她前來抓魚時來到同一片海灘,像前輩一般在旁默默地作起示範。她與澤洋同爲龍族,從前曾經生死交鋒;此時卻都沒有法力,不再像之前那般幾句話不說完就開打,漸漸地倒是能聊個一兩句話。
晚間沒有日光助力,俊卿不再修煉。玄乙向來話少,俊卿便拉她出去散心。兩人或是在山中躺着觀星,或是在海邊並肩漫步,雖沉默不語,卻默契融洽,彷彿徹底忘了海外三界的存在。
但世外桃源終究不能長久,隨着俊卿臉上黑氣漸漸淡去,兩人都知道,該是返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