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 玄乙並未收斂神識。同爲龍族,離陰不可能沒有感覺到巽朔的氣息;卻撤下了地火雷障的防禦——事有反常。玄乙警惕起來,正準備放出神識搜尋山上, 只聽一聲悶響, 厚重的赤色山門緩緩打開, 幾聲大笑伴隨炙烈之氣從門內傳了出來。
一個身穿暗紅衣袍、頭戴朱玉遊冠的男子正豪爽大笑, 手中把玩着兩顆雲母圓珠, 帶着兩個侍從款款走過來。這人身材偉岸,額頭微凸,膚色微黑, 眼中精光四溢,見了玄乙並不驚訝, 反而鎮定自若:“沒想到巽朔族尚有遺珠在世, 同爲龍族, 我離陰族未能照拂,本君實在有愧。”
見他如此套路, 玄乙躬身鄭重施禮:“巽朔龍族玄乙,見過華方君。原來華方君已經知道我要前來拜訪?”
華方拍拍她肩膀,熱絡笑道:“咱們龍族能感應彼此氣息,本君初時發現你巽朔的寒意傳來時還不太相信,不過爲怕誤傷你, 還是命令撤了地火雷障;現在看來竟真的是巽朔族賢侄女。”
俊卿站在玄乙身後, 如侍從一般謙卑低着頭。這離陰龍君口口聲聲稱玄乙爲“侄女”, 可這些年來章尾山中卻牢牢壓制着封有巽朔闔族精魂的七徹鎮魂鞭。早知道龍族各分支中, 離陰族貌似豪爽, 實際虛僞,果然不假。
玄乙不動聲色:“您既知我是巽朔後人, 大約也該明白我此來的目的。晚輩懇請您看在同爲龍族的份上,將那七徹鎮魂鞭交付與我。”
華方喟然一嘆:“本君自然理解你的心情。我離陰一族也不過是受天庭之託、身不由己,這些年來戰戰兢兢,恭敬收藏着鎮魂鞭而已。賢侄女此番既是前來,本君豈有不交付給你之理?”他似對巽朔遭遇感同身受,唏噓不已,將玄乙迎進大殿。俊卿低眉順眼,跟在玄乙身後。
離陰的圓形大殿由硃色岩石砌成,是一般宮殿規模的數倍,寬敞空闊,穹頂高懸,前門後門洞開,烘熱的風不停穿堂而過。看來離陰族人丁並不興旺,偌大宮院,殿前殿後都靜悄悄,不聞語音。
這番虛情假意玄乙並不相信,邊警覺觀察,邊等着華方接下來的話。
華方請她坐在客座,待上茶之後,繼續感嘆:“咱們龍族這數萬年來,持續凋敝,眼看後續之人越來越少,本君真是憂心如焚。”他把玩着手中兩顆轉珠,繼而話鋒一轉:“當年你父親在世時,本君就曾與他提及兩族聯姻之事,只是還未等到他迴應,巽朔族就……哎。”
玄乙覺得他這個彎轉得有些急,怎麼忽然又扯到聯姻了?
華方接着大義凜然道:“現下賢侄女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本君實在心痛。也罷,即便是惹惱天庭,本君也管不得許多,你若願意,本君便在族中爲你挑選一個合適的人,成親之後,便由我離陰族庇護着你……”
玄乙覺得實在可笑,放下茶碗,冷然道:“多謝華方君關心,但此時並非商議這種事的時候。”
俊卿侍立在她身側,自從聽到華方提起聯姻,就暗暗咬牙,在心裡咒罵這個老兒,恨不得搶了桌上茶杯扣在他頭上。
華方早料她如此反應,笑道:“賢侄女不要害羞,你如今孤立無援,僅憑一人之力怎麼能守住鎮魂鞭?還是讓我離陰族相助,纔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我族中不乏與你同輩的青年才俊,你不妨多看看,挑中哪個,本君便爲你做主!”
要她與離陰聯姻,便算做離陰族中人,那麼鎮魂鞭自然也算作離陰族中之物了,這算盤打得倒好。
玄乙本是低頭坐在涼涼雕花石椅上,現下似乎感覺背後越來越燙,想來是身後的某人要按不住火氣了,不由暗中一笑;擡起頭對華方道:“實在不可,不瞞您說,我早已成過親事。”
華方詫異,手中轉珠一停:“竟是如此麼?那確是可惜。”
背後安靜,玄乙能想象出背後那人聽了此話露出的得意笑容,見華方如此厚顏荒唐,乾脆起身拱手道:“巽朔族中事務,玄乙自會處理;還請華方君體諒我焦急之情,儘快將鎮魂鞭交付於我。”
華方乾笑道:“好說、好說,本君已然吩咐了,賢侄女耐心等待片刻。”說着,他扭頭對身後侍從催促道:“還不快去!”
那侍從應聲而去。玄乙低頭之時,以餘光看看前後兩扇殿門,連個人影也見不到了,心中警惕,便將雙手垂在身側,暗暗蓄力,準備應付華方接下來的招數。
華方卻並無要動手的意思,忽然開口道:“賢侄女,你要知道如今龍族式微,人人自危,本君也是有苦衷;你既是不願我族聯姻……”
玄乙擡眼看他,這才發現情況有異,極速後退的同時示意俊卿避開。只見華方臉上仍掛着虛僞笑容,正緩緩舉起手中轉珠:“……那就別怪本君心狠。”
原本那兩隻毫不起眼的雲母色轉珠此時騰空而起,通體放光,一明一暗,赤紅如血、黑沉如夜,彷彿兩隻詭異的碩大眼睛,首尾相接地相互轉動,旋轉之間將目光牢牢鎖在她身上。
俊卿在後面被華方擋住,並未看得真切,只看見玄乙眼神一空,立即閃身擋在她面前。
只在一瞬間,華方身影消失,不知從何而來的層層厚重鉛雲迎面撲下,不容躲閃,他們已不在紅石大殿中。
耳邊朔風呼嘯尖叫,粗糲沙塵撞在臉上……玄乙猛然睜眼,猶自失神,咬咬自己手指,感覺到疼痛,才確定這不是夢境。
眼前是一片了無生氣的大地。
太陽不知藏在何處,所見之處盡是莽莽黃沙,隨便一陣乾燥的風就能颳得天地黯淡,沙塵飛揚。玄乙對這裡的氣息再熟悉不過——
這便是混沌境中的底層:絕境!
可剛纔明明是在離陰族的章尾山上啊!怎麼會又回到這裡?怎麼可能?!
玄乙好不容易從震驚錯愕中冷靜下來,此時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一直以來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事情。
一時間,無邊怒意衝上腦門,心頭業火熊熊燃起,直燒得神格震盪!
業火越燒越旺,眼前景物愈發黑暗,玄乙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倒在無垠荒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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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魂震盪之間,眼前畫面紛亂。
玄乙躺在地上,虛空之中又看見身穿紅衣的阿彤,她站在桃花樹下,瞪大眼睛,對一臉青澀的俊卿嗔怒道:“……你不是說要做我的人嗎?!既然如此,爲何不肯與我成親?!”
她對面的俊卿顯然尚未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傻傻分辯道:“阿彤,你知道成親是什麼意思麼?成親可不是你平日玩的遊戲!要天地、長輩認可才行……”
阿彤跺着腳,身上玉環相互撞擊,叮叮噹噹清越作響:“可我不知我父母是誰,也沒有家人,只有一個師父。今天早晨我就問過師父了,他讓我想成親時就利索抓緊,不用管那麼多!”
俊卿無奈笑道:“你早晨問的他?早晨他的酒還沒醒呢!”
阿彤忽然意識到什麼,不再咄咄逼人,垂下頭轉身欲走:“我明白了,你是不願意同我成親。既是如此,那沒關係,我便不和你成親罷了。”
“哎——你聽我說,”俊卿急了,忙伸手攔住她,紅着臉道:“我,我當然願意和你成親啊!只是,你真的知道成親意味着什麼嗎?”
阿彤昂起頭不服氣道:“他們都說我是個傻子、癡兒,你也總是覺得我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但我當然知道成親是什麼了!成親就是兩人許諾,要愛護對方,哪怕海枯石爛,永遠都不離不棄!”
俊卿頓時眼睛一亮,抓住她雙手,整個人都精神煥發起來:“阿彤!原來你真的,真的想和我成親啊!”
紅衣少女認真點頭:“那當然!我從不說謊。我早就在落花觀呆膩啦!師父總是醉醺醺的,眼看桑葚熟了,我要去摘他卻不讓,說我笨手笨腳,桑葚汁水會弄髒衣裳洗不掉;還有,青丘的那個小狐狸精總跑來找我打架,沒準她正揣了搶親的心思,要搶走你!成親以後只有咱們兩人住在一起,再不用心煩他們!”
俊卿高興得一把將她舉起來,連着轉了好幾圈,露出潔白牙齒大笑道:“好啊!成親之後咱們建個院子安家,我給你栽棵桑樹,到夏天想吃多少桑葚都行!”
……
耳邊有人呼喚了不知多少聲,玄乙才離了那畫面,短暫清醒。
俊卿一臉焦急,將她靠在自己肩膀,見她醒來才鬆了口氣:“小黑,你可真是嚇死我了。你可是被華方傷了?”
玄乙搖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心脈猛烈跳動、無法平靜,耳膜的顫動充斥了聽覺,神識不受控制、溢向四方……
天空飄起了細小雪花,這是她神力不受控制的徵兆。
這感覺她從前也曾出現過,原以爲挺過那次震盪,神格已有所長進;但也許是因爲最近法力突飛猛進、還未完全適應的原因,這一次的急怒攻心,來得更爲猛烈難擋。
俊卿仍在抱着她說着什麼,玄乙卻已聽不見了,耳中只有自己的神識震盪傳來悶聲迴響。她趁着神智尚在,飛快思考片刻,示意俊卿扶着她起身,指向遠處沙丘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