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去流波山實在兇險, 怎能要你與我同去?玄乙心道,我寧可獨自魂飛魄散,也不願讓你有半分閃失。
見她還要再勸, 俊卿揚眉一笑, 忽然反握了她手:“說來, 我確實還有一件心心念念之事沒做。你且跟我來。”
兩人來到那條小河邊, 俊卿一揮廣袖, 那座熟悉的小小院落便出現在眼前。青丘正值夏季,隱桑院中那棵桑樹早已蔥蔥郁郁,探出院牆;綠油油樹葉間, 一顆顆紫色的果實在陽光下光潤亮澤。
見此情景,玄乙眼中微一溼潤, 任由俊卿攜了她手, 兩人相視一眼, 同時推開那兩扇歷久彌新的整潔木門,邁進這三萬年前的小家中。
自上次從停雲山去往青丘、行色匆匆地途徑此處, 歇過一晚之後,院中仍是一切如舊,彷彿任憑外界滄海桑田變遷,三萬年光陰卻在此間凝固停止。
玄乙環視四周,緩緩走進從前房中, 一晌無限感慨。
從前她不愛在打扮上留心, 妝臺前空空如也, 連一件胭脂粉盒也沒有;倒是俊卿舍不下那臭美習性, 時常早起對着菱花鏡仔細梳理那一頭烏髮, 每每梳好,便邀她過來、展示一番。
細細一瞧, 桌下地面上確實還留着幾根長髮,看得出那獨有的烏黑光亮,顯然是他不知何時在此梳頭時掉落的。
昔日在此鏡前,不知自己身世的她無憂無慮,身着紅衣趴在素衣的俊卿肩頭,只顧把玩着自己夫君的根根髮絲,毫不吝惜讚美之辭;此時的她仍是同樣面孔,卻已玄衣加身,心事重重、沉默寡言。
正站在妝臺前對着窗外發呆,就見俊卿笑吟吟地捧了一捧桑葚進得屋來,遞到她面前:“我剛摘的,已用清水湃過了,你且嚐嚐。”
玄乙便從他手中捏了一顆放進嘴裡,酸酸甜甜,果然是自己喜歡的味道。她一顆一顆地吃完,看着面前那猶染着紫色汁水的好看手指,喃喃道:“大戰之前,能吃到這棵桑樹結的桑果,真是圓滿……”
俊卿不顧手沒擦乾,立即按在她脣上,阻止她再說下去:“桑樹年年結果,明年還會更多。這棵樹三萬年來盡心盡力地結出桑果,等你來吃;你以後每年都要多多吃些,別辜負它。待眼下事情了結,咱們再回來好好給它修剪整飭一番。”
脣邊溼潤,玄乙不經意間舔了舔,聽得他呼吸略略一滯。眼前這一雙清亮鳳眸,似有如海深情待向她傾訴,卻只淺淺含笑,無限溫柔地看着她。
如同被閃電擊中了心尖軟凹,一股熱流涌遍全身,情難自控。不等他靠近,玄乙已踮腳湊上去,銜住了愛人那已寂寞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嘴脣。
俊卿初是一愣,旋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以十倍的熱情迴應她。
四下安靜,只聽得見兩人的心跳與呼吸。夏日微風掠過窗邊,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蟬噪。
舌尖除了酸甜,忽然滲入了一絲鹹澀。玄乙略略抽離,睜眼便瞧見他輕閉的雙目中正流下兩行晶瑩清淚,如露珠般從長長睫毛下墜落,流進脣間。
那鹹澀勾起心中痛惜,痛惜復又勾起她無限愛憐。她不善言辭,只是輕輕貼上俊卿眼睫,珍惜地將那露珠一點點含進口中。
桑葚與眼淚的滋味在兩人的脣齒間傳遞,浸染,再被徹底攪亂……
冰山之下的火焰一旦冒出,便是要炎炎沖天。熱情難抑,玄乙並不故作矜持,不知不覺間她已將俊卿覆在竹榻之上,脣齒纏綿間忍不住伸手去扯他衣襟。
而俊卿卻在此時擡手攔住了她。玄乙俯首一看,只見簡樸簾幔之下,他白皙俊美的面容已全然紅透,與身上精美紅袍相映成趣;而頸間紅衣被她扯開一線,露出隱隱誘人鎖骨曲線。
雖是胸膛劇烈起伏,他卻努力平定着喘息,嗓音被情/欲灼得有些沙啞,仍不忘調笑道:“怎麼?我賣力勾搭了這麼久,你直到此時方纔開竅,終於被爲夫我的美貌衝昏頭腦了?不過,雖然我萬分捨不得,但別忘了眼下的要緊事情,耽誤不得。”
一夕之間,她這個巽朔遺孤從混沌境再次破出,毀損章尾山山門,勢迫離陰龍君自盡,還取走了七徹鎮魂鞭——這翻天覆地的動靜是想瞞也瞞不住的。
之前在章尾山中,元白見華方消散天際,離陰族中也無人與他動手,冷笑一聲便大喇喇抽身離去。
而風間在猝然之間聽聞當年真相、又目睹華方自盡之後,饒是城府頗深,卻已是失魂落魄,在匆匆收拾了章尾山的局面後便返回天庭。雖然他已向玄乙表明,會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當衆秉公上報;但據華方所說,當初既是天帝授意栽贓巽朔,想必天庭在得知自己的蹤跡後,一定會即刻向昊空知會此事,更有可能親自派兵下來處理。對手們想來已經開始防備,自己耽擱得越久就越不利。
俊卿此時這一提醒如一盆涼水兜頭淋下,玄乙這才恢復了理智,忙放開手,站起身整好衣服;只覺臉上仍在作燒,便作勢咳了一聲:“那,我這便要趕去流波山了。”
餘光偷偷再看俊卿一眼,見他已攏上衣襟,終是仍有些不捨:“等我回來……”
俊卿起身,伸手將她的發冠正了正:“什麼等你回來!三界之中,哪有夫君讓妻子獨自出去打架、自己在家中坐等的道理?”
他捧起她的臉,短促地印下一吻,不容置疑道:“我陪你一道了結此事,咱們一同回來再摘桑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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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雲霧似穹廬般籠蓋四野,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前方那座神秘孤絕的高峰,外人只能窺見距山腳數裡處的景象。已近黃昏,夕陽西沉,層雲染金,那座高峰便顯得更加撲朔迷離。
流波山危聳入天,從來無人知曉山高有幾萬仞。那山外的層層雲障狀如渺渺煙波,時時流動變幻,看似無甚威力;卻能截住三界所有縮地成寸的法術,將三萬年來衆多想慕名前去朝覲乾魁龍神的崇拜者攔在拒之門外。
天色尚未全然昏暗,眼前這個凡間的小村落卻已經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
尚且算得平整的土路上,俊卿看看這小村,對玄乙示意道:“從前我雲遊時也曾經過此處,這便是要去往流波山唯一的通路。若無通傳、山內應允,要上流波山便須得步行,走過這個凡間小村便是上山的路。未知那雲障有何等神通,咱們且邊走邊看吧。”
玄乙點頭,雖不知是否流波山中是否已設下防禦,但此刻還是掩蓋身份低調爲上。兩人不約而同,變化爲從前落花院弟子裝束,看看對方,會心一笑。玄乙見他發間又插了那根自己做好相送的簡樸木簪,心知他時時惦念,只覺融融甜意,卻並不道破,與他並肩向小村走去。
走進小村才一會,俊卿便搖頭低聲道:“此處有些不對勁。”
玄乙環視四周,此地村民顯然是見多了前往流波山修仙問道之人,見怪不怪,對這般裝束的他們視而不見。可是天色明明尚未全黑下來,人人卻都埋頭走路,面帶驚恐、行色匆匆,像是躲着什麼東西一樣地往家中趕;再細看之下,家家都門戶緊閉、戶戶燈火明亮,不聞家長裡短之聲,彷彿這些凡人在夜間要藉着火光來壯膽。
乾魁一族腳下,難道不該是三界中香火鼎盛、安寧祥和的福地,怎麼會有如此情景?
然而待行至村中腹地,玄乙便明白了村民爲何如此驚懼的原因:此處竟然有魔氣!
這股魔氣隱蔽稀薄,像是被刻意藏起了痕跡,混夾在自流波山溢出的絲絲仙氣中;若不是玄乙經過混沌境三萬年曆練、對魔氣分外敏感,一時也發現不了這微小異樣。
她不由冷笑:“這可奇怪了,昊空的地盤之上,居然有魔物敢來作祟?那昊空想是在山中打瞌睡不成?”
正說着,便聞得一處村舍中隱隱傳來婦人的哭叫。循聲望去,見路口拐彎處幾個手持拂塵的仙修腳步匆匆,倉皇迎面走來。見了路口的玄乙與俊卿這般裝束,便走上前來客氣地施禮招呼:“兩位道友,這廂有禮,不知兩位是哪家仙門之下?”
昔時玄乙初歸神界,扮作修仙之人,將神識收斂得一絲不露,連月牙也分辨不出她真實身份,難怪這些修爲淺薄的仙修認不出來,不知面前的乃是兩位貨真價實、並且資歷頗深的神族。
俊卿聞言,眼波微微一轉,戲謔含笑看向玄乙,並不欲表明身份,亦是有板有眼地拱手回禮道:“這位道友多禮,在下與內子師從落花院門下。”
落花院本就是東臨一時興起所創,統共就俊卿與玄乙兩個正經弟子,且萬年之前早已消失於世,這些凡間仙修當然並未聽聞過;但這幾人瞧着玄乙與俊卿氣質非凡,並不敢輕易怠慢失禮,仍是客套道:“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