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就算對我報恩,也足夠了,何必再解散後宮?……其實,你根本不用做其他的了,我做了皇后已經很滿意了……我已經不敢再承受別的任何多餘的東西了……”
“報恩?”
他重複了一次:“報恩?妙蓮,你認爲我對你是在報恩?”
她喃喃的:“陛下,其實,我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做。你該償還我的,早就還了……就算這個皇后,其實都是我分外多得的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多要求什麼了,也不會再給你增添任何的麻煩了,我保證決計不會再吃醋了,也不會妒忌其他女人了……你真的不要再這樣了,就算你不告訴我,可是我也能猜到,那些大臣們是絕不會輕易罷休的,就算你今日不理他們,可是,明日呢?後日呢?他們會一直糾纏不休,讓你煩惱不已……”
就連瑤光寺的馮妙芝,來來去去的彭城公主,她都不想理會了……也罷,也罷,他其實也不容易。
都逼到這個份上了,自己還搞那麼多小動作幹嘛?
甚至葉伽——她都打定主意,緣分就是緣分,那種瘋狂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就算心底再怎樣的不甘願也失去了——一個人在什麼位置上,就要遵守什麼樣的本份,而不能爲了一己私慾,一直胡來。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爲這時候,忽然覺得一種出奇的安靜。
好像身邊躺着的那個男人憑空消失了似的。
她心裡一震:“陛下……陛下……”
手伸出去,停下,腦子裡嗡的一聲,忽然摸到一滴滾燙的東西——那是什麼?
“陛下?”
黑夜裡,他無可遏止,忽然淚流滿面。
“陛下……陛下……”
她叫得兩聲,怯怯的,不敢再說下去了。
那一刻,他忽然崩潰了。
自己也不知道爲何流淚——就因爲她在這樣的時刻,還是一聲聲的叫的“陛下”?就因爲那一聲聲的“報恩”?
除了報恩就沒有其他什麼了?
就像這個女人,從出宮的那一天起,心就走了,徹徹底底地飛了,再也不知道飄蕩到哪一個地方去了。
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沒法再抓回來了。
就算她現在真實的躺在身邊,肚子裡孕育着他和她共同的骨血——也是彼此之間充滿了猜忌和不安——一如她一聽到取消朝拜,立即就敏感到身子一震,以爲是她的皇后地位出現了危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到底是什麼讓她變成了這樣?
連愛也完全不相信了。
她甚至只以爲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如此的苦心孤詣只是報恩而已——這天下有這麼報恩的道理???
也許是這死寂實在是太久了,馮妙蓮的冷淡的聲音都不敢再出現了,心底竟然一陣一陣的翻涌,被他牢牢握住的手心也微微地顫抖。
可是,那滾燙的水滴卻並未停止——
天啦,那是他的眼淚。
拓跋宏在哭。
這個男人,他很少很少流淚啊。
就算被關在黑屋子裡飢渴難耐,也沒有哭過的宏啊。
但是,他在黑夜裡,哭得如此悲慘。
“陛下……宏兒……宏兒……”
心慌意亂,無計可施,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宏兒……宏兒……你怎麼哭了……”
手也撫摸在他的臉上,慌慌張張的,摸到他一臉都是淚水。她不敢再動了,就連叫也不敢叫,只是怯生生地:“宏兒……我可是說錯了什麼?宏兒……”
他的大手一伸,徹底將她摟在了懷裡。
卻不敢用任何的力氣,好一會兒,臉都埋在她的肩上。
這一刻,他變得像一個小孩子。
比一個孩子更加軟弱。
不知爲何,馮妙蓮第一次激發了心中那種軟弱的,溫暖的情懷,悄然地抱住了他的頭,也眼眶。
“妙蓮……妙蓮……我這樣並不是因爲覺得對你感到愧疚或者對你報恩什麼的才這樣做,不,絕對不是……我只是因爲喜歡你……喜歡你一直在我身邊……沒什麼別的理由……只是一直需要你在身邊……”
不是什麼報恩——事實上,他從未想到過要感謝她。
只是喜歡這樣做而已。
多麼簡單的理由。
就算家廟的幾年裡,她不在身邊,他恣意放蕩,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也算是百花叢中過了,可驀然回首,方知道午夜時分,一個人的死寂和悲哀。再鮮豔的,再明媚的青春,但是沒有回憶,沒有理解……相識滿天下,知己有幾人?
普通人尚且不能心心相印,更何況是一個皇帝和別人進貢給他的美女以及那些政治聯姻。
還是她最好。就像人的衣服,新衣服當然是很好很鮮豔的,可誰知道穿新衣服的時候那種難受?
越是好的衣服越是要求腰要挺拔,腿要直立,腹部要收縮,搭配的鞋子也要高跟……進出之間必須辛苦的維持儀態,免得把衣服弄皺了。
反而是那些貼身的舊衣服,已經磨合了,更加的柔軟,舒適。
漫長的婚姻,豈不是同樣的道理?
但是,他也感到害怕——因爲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的爭鬥,他已經明白根源在哪裡了。只要後宮一日不散,只要馮妙芝、林美人、高美人等一日存在……她終究會惴惴不安,穿着厚厚的鎧甲,防備起來。
每一個女人看着志得意滿的情敵之時,也許都曾發下毒誓:等我一旦春風得意了,一定要殺掉那個狐狸精。
就如呂雉之於戚夫人。
每一個女人,面對丈夫的小三時,誰敢說自己就不曾抱怨過一星半點?
區別只在於,許多人根本就沒達到呂雉的程度和地位而已,十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小三猖獗,而根本就沒有懲罰的本事和機會。
總有一天,不是她馮妙蓮滅了這些女人,就是這些女人滅了她。
一朝不解散後宮,她就永遠只是一個皇后,決計不會成爲他的愛人。
而他所需要的不是一個皇后,不是一個宮鬥高手,不是一個彼此防備彼此疏離的工作夥伴,而是一個心心相印的愛人。至少,午夜夢迴的時候,輾轉反側的時候,暴躁急切的時候,渴望傾訴的時候……身邊能有一個儘可以放心大膽地說出心裡話的對象。
“妙蓮,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了……永遠也不會讓你再離開我了……”
馮妙蓮淚如雨下。
這一刻,她也徹底明白了。
真正明白了。
男女之間的情愫是如此的奇妙,就如化學藥劑,一旦融合了,就再也分拆不開了。原來,這一切只是因爲愛。
從少年時候的初戀,從年輕皇帝的猜忌,一直到他成熟的男人生涯時,才變成了真正的愛情。
是的,只是愛情,和別的一切都沒關係。
她要轉過頭去,可是,他已經抱住了她的肩頭,大手摩挲到了她滾燙淚水的臉上,聲音有點沙啞:“傻瓜……你怎麼這麼傻?”
她終於哽咽出聲。
“妙蓮……我是喜歡你才這樣做的……今後,我希望誰也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你放心,絕不會再有任何的障礙了……其實,我很早就想這麼做了,每次看到你很辛苦地去做那些事情,我心裡就堵得難受,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妃嬪,也不想見到她們……這並不是你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只是想糾正這個錯誤……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希望這些錯誤可以到此爲止……”
昔日的一切已經犯下了。
那是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何況他是皇帝。
再是青梅竹馬,心心相印的女人,也不如其他的女人新鮮的誘惑……而且,他肩負帝國傳宗接代的責任……直到某一天醒來,浪子回頭,發現傷害已經鑄成,無論怎樣彌補都無濟於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家廟重逢的第一眼開始?
從她刺向心口的那一刀開始?
寧願死,也不相信愛情了。
連榮華富貴都不屑了,何況愛情。
那時候,他就想,若是自己身邊沒有圍繞那麼多的鶯鶯燕燕呢?就是她們,讓她如此的不安和恐懼,想着如何算計,如何自保……
好像全天下都是敵人。
好像每一個妃嬪都會覬覦他人的胎兒。
好像呂雉和戚夫人無處不在。
最殘酷的原配鬥小三——可始作俑者到底是誰?
這情緒甚至感染到了他,就連他,也安插了那麼多人,御醫,侍衛,宮女,廚師……都提防着,生怕有任何人敢於對皇后下黑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本是一個胸懷寬廣的男人,如今也變得如此的疑神疑鬼。
“妙蓮……我怕你不相信我……那些日子,我對不起你……很對不起你,在你最辛苦生病最重的時候離開你,那幾年我都不在你身邊……我甚至害怕,是不是因爲這樣,你根本就心冷了,不會再愛我了?”
他在問她,也在問他自己。
她竟然不敢回答。
相愛的時候,山盟海誓不離不棄。但問題出現了,縱然是他拓跋宏,也有被迷惑的時候。就是那時候,彼此的心就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