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氣氛有些怪異。
黃先鳳兩老臉色陰沉,顯然他們對李毓芬露骨的話感到不滿。
何進然兩老有些尷尬,畢竟大家都是老關係,兒媳婦如此奚落陳京,還是讓他們臉上有些掛不住。唯有何超一臉的理所當然,覺得媳婦說了心裡話,現實就是這麼回事,現在這社會,掙不到錢、握不住權的人,就是抽了脊髓的軟體動物,永遠也挺不起腰桿來。
“咦,老爸,那不是伍局嗎?”何超忽然站起身來道。
何進然一愣,擡頭望向包房處,迎面走來幾位幹部模樣的中年人。
有人似乎注意到了這邊,和邊上的人交頭接耳幾句,一個人領頭就往這邊走過來!
何進然已經站起身來,拉開了椅子,準備和客人見禮。
領頭之人瞟了他一眼,眼睛卻看向陳京道:“我說今天怎麼喜鵲叫呢!原來是陳局駕臨我易周鎮了!”他聲音一頓,話鋒一轉,道:“我說陳局,你也忒不夠意思了!來易周也不跟我打聲招呼,這不會是突然襲擊要搞我易周的黑材料吧?”
領頭的人便是易周鎮黨委書記侯紅權,在馬步平時代,他被稱爲是馬步平手下的頭號悍將,很有手腕,獨當一面的能力很強,易周這個澧河第一鎮被他牢牢的把握在了手中。
侯紅權走到近前,陳京早就站起身來伸出手,只是笑,沒有回話。
侯紅權伸出手和陳京兩手緊握,他回頭對陳京介紹道:“這是礦產局伍學章局長,這位是樑秋,你應該是認識的!”
陳京含笑衝伍學章點點頭,伍學章早湊過來伸手道:“陳局,我可不像你,我來易周從來都是先打招呼,得讓老侯好酒好菜的伺候着,他可是有名的大戶,我們下來就是吃大戶的!”
伍學章這樣一說,大家氣氛活躍,陳京道:“侯書記,伍局,我來易周可不是因公!”他指了指金璐,金璐早乖巧的起身道:“伍局長好,侯書記好!梁書記好!”
“好,好!金總好!”伍學章笑得很開懷,“郎才女貌啊!陳局好福氣!”
陳京又給他們介紹金時新和黃先鳳,伍學章和侯紅權都過去熱情握手,口稱阿姨。其實伍學章的年紀也近50了,因爲禿頂的緣故,他看上比金時新年輕不了什麼,一聲叔叔叫出來,金時新渾身不自然。
而一旁的何進然一家,一看這個架勢,個個面面相覷。
尤其是何超,他瞪大眼睛看着陳京,還不忘記用手揉一下,他眼見陳京如此年輕,澧河有這麼年輕的局長?
平常他見到侯紅權還有伍學章,就覺得這些人牛逼到海里去了,尤其伍學章,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他們全家的命運,平常他和父親都是伺候老太爺一般的伺候着,生怕惹惱了他後果會很嚴重。
但現在看伍學章和陳京握手的樣子,態度謙卑、客氣,儼然還處在下位,尤其叫金時新和黃先鳳的那句叔叔和阿姨,聽得讓人心底一麻,但是伍學章卻偏偏表現得非常自然,好似他如此叫金時新和黃先鳳很久了一般。
在這裡遇到伍學章和侯紅權,陳京也覺得意外,他來易周鎮之所以不跟鎮政府打交道,一來不全爲公事,另外,更重要的是陳京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自己實地考察一下。
當然,陳京今天和金璐一家在一起,侯紅權是不會有什麼其他想法的!
侯紅權和伍學章等人已經吃過飯了,幾人寒暄一會兒,他們也就識趣的告辭,臨走又讓服務員送了兩瓶最好的酒過來,一桌子飯菜早已經以鎮政府的名義簽單了,侯紅權還非得給陳京調一輛車,陳京硬推才推掉。
一通好寒暄,將這羣人送走,場面立馬再次變得怪異了!
何進然一直都是仰躺在椅子上的,但現在已經坐得規規矩矩了。剛纔他和伍學章也握手了,他從未見過伍局長那麼和藹,那麼好說話過,何進然道:“伍局,到了易周地面怎麼都不打聲招呼?”
伍學章道:“何老哥你還跟我客氣什麼?你我兄弟還怕沒時候聚?”
被伍學章稱作兄弟,何進然激動得只打哆嗦,到現在他一顆心還輕飄飄的,有些飄飄然了!
最近礦業局在整頓礦業,很多不合格的礦洞、煤洞都遭了殃,最低是罰款,嚴重的甚至被勒令停工,何進然最近心驚膽戰,一直擔心自家礦洞出問題。託關係想送點東西,可是又摸不準伍學章得脾氣,冒裡冒失的將東西送過去,那後果更是糟糕。
今天觀伍學章得態度,何進然心中有了一點底了。
但是,另一方面,何進然也清楚,今天伍局給面子,全然是因爲陳京的原因。這個看上去還是娃娃的小年輕,可是了不得的厲害啊!竟然也是局長?
何進然想對陳京說句感謝的話,可是現在這個場合,她又怎麼好開口?
倒是何超比他轉身快一些,這小子早涎着臉湊到陳京身邊:“那個……嘿嘿,陳局,我和我家堂客(土家族稱媳婦爲堂客)有眼不識泰山了,剛纔的事兒,我小何對不住您!我給你賠不是了!”
他轉身衝李毓芬叱喝道:“小芬,還不跟陳京賠禮?”
李毓芬臉色尷尬,紅着臉,嘴脣掀動不知如何開口。金璐在旁邊道:“嫂子,算了吧!陳京可不是官僚,再說你們也沒事求陳京,犯得着那麼多禮嗎?”
“話可不能這麼說!”何進然終於找到了插嘴的機會,道,“剛纔侯書記說陳局可是經貿局局長,我們都是做生意的,也算是經貿,以後還得依靠陳局多照拂!”
陳京衝何進然謙虛笑笑道:“何伯客氣了,能照拂的地方,我定然不吝照拂!”
陳京很少說話,一直都是如此。
在此前,他少說話別人都覺得他寡言,性格可能內向。但現在經歷了這一出,他再少說話,大家便都覺得他有城府,對他更是客氣、熱情。
連帶着黃先鳳夫婦都沒有先前自然了,黃先鳳以前一直以爲陳京是個老師,現在突然發現陳京是經貿局的局長,是一個局的一把手,這個反差太大了。
她經營了這麼久的企業,雖然文化不高,但是經貿局她可是知道的,那是真正的實權部門。
他開工廠這麼多年,最怕的就是找這個局、那個局辦事,平常那些局的一個小辦事員都牛哄哄的了不得,更何況是局長?
她瞧了瞧女兒,又看了看陳京,心中不禁有些打鼓。
她很清楚,金璐這些年之所以沒交朋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高不成低不就,當然這也和金璐本身眼界高有關係。
現在金璐找到了陳京,黃先鳳初看陳京,覺得可能是女兒開了竅,找個老實本分的過日子是最好不過了!現在陳京一下成了局長,她便有些擔心這樁親事,擔心女兒將來罩不住陳京,或者是陳京會嫌棄金璐……感受到了飯桌上微妙的氣氛,金璐一隻手伸過來挽着陳京的胳膊。
她眼眸流轉,臉上掛着盈盈的笑,此時的她心中很是暢快舒服,她很喜歡這種感覺。
當他第一眼看見陳京的時候,陳京便是那麼的不起眼,一如剛纔大家眼中的陳京一樣,就那麼平凡。
但那個時候,金璐卻發現了陳京內在的光華,她的一顆心毫不猶豫的就栓在了陳京的身上了。
事實證明,陳京就是那被沙粒掩蓋的金子,短短的幾個月,放眼澧河就沒有人敢忽視他了。她和陳京相處很近,從陳京身上,她見到了積極向上和堅韌不拔,陳京能夠今天,這一切都是他腳踏實地走出來的。
在金璐的世界裡,沒有什麼比她看着自己心愛的人受人尊重更快活的事兒了。她想着何超夫婦剛纔前後表情的反差,心情就說不出的快活。
她有一種,世人都把君當沙礫,我偏把君作黃金,而君偏偏就是黃金的心情!這種心情莫可名狀,無法用言語表達……陳京的才華,只有她才能夠發現,這個男人似乎就是她命中註定的歸宿之所,幸福和驕傲充滿了這個小女人的心!
陳京並不知道金璐的心思,但他卻感嘆得很。
以前他在省城,在那個文化都市,他感悟不了官本位以及中國人骨子裡的那種以官爲尊的情結,他來澧河後,頭幾年他也沒感覺。直到他在林業局手上有了實權,他隱隱感覺到了一些。
但是真正有深刻的感覺,還是他出任經貿局長之後,他明顯感覺到了周圍人看自己眼神的變化。那種羨慕、讚歎、尊重、敬畏兼而有之,平常那些毫無關係的人,也挖空心思無中生有的拼命靠過來,從來沒見過面的人,見自己像是見多年失散的故友一般親近……這就是基層啊,這就是澧河社會的人文和人民傳統觀念的現實,如果不是自己親身經歷,又哪裡能夠有這麼深的體會?
陳京悟到了一點,那就是他再也不能用自己的思維去看澧河的人和事了,一個新時期的大學生的思維,又有幾個老百姓能夠到得了這個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