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嬌那幼小的心靈裡,時刻浮現出鎮政府宴請李翰林那種熱鬧非凡的場面,這真是讓她覺得,做人就應該像他那樣活得很闊氣。
阿嬌很想向媽媽描繪這一晚的複雜場面,她所見到的人,聽到的話,許多的新奇,許多的感想。
但是她那是好小,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了。也許根本沒有任何合適的詞,能形容得出這一夜的自己心靈的複雜滋味吧。
就在阿嬌回到家裡的那一夜,自己躺在□□時,仍然可以想象得到一些很奇怪的想法,這想法是她幼小的心靈開始覺醒了,原來人活着就是這樣,有窮人有富人,有農民又有權勢的官們。
於是她就望着黑洞洞的屋頂,拼命地回味着那些鎮領導,卑躬屈膝的巴結李翰林的樣子,覺得很可笑,她想象着宴會的盛況,以及那些婀娜多姿的女人,她們到底是從另外一個世界走出來的呢,她們看起來與自己不是同類,是另外的一羣人,那麼好看,那麼讓人羨慕。
阿嬌津津有味地回想着,她記得鎮長夫人穿的是一套桃紅色的仿古套裙,裙邊上繡着美麗真絲的花邊,走起來像被風襯托着翻滾的荷花。
她在想着,想着,自己卻壓根就沒有意識到,時間已經隨着那記憶已經流失流逝。小小的大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失眠的滋味。
她很想跟媽媽說這一夜的所見所聞,彷彿只有說出來,那個夢一樣的世界才變成現實。可是不管怎麼着急,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後來,她在黑暗中清晰地說,“媽,以後我長大了,也要穿那種花衣服。”
母親王媽很難理解女兒莫名的話,她納悶地說:“什麼花衣服,哪種好看的花衣服啊?在瞎做夢唄!”
“我今天見到的,好漂亮。”
母親不知道此時的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接不上她的話。阿嬌望着黑夜裡那黑呼呼的屋頂,自言自語地說,“好漂亮的花衣服呀!我從來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衣服啊!什麼時候我也可以穿上這些好看的花衣服多好啊!”
再後來,她就聽說李翰林的老婆遭遇車禍去死了,她不知爲什麼對於李翰林卻有一種說不出來情愫,是關切之情,還是可憐之意,反正阿嬌說不上來,只是覺得李翰林一個大男人那麼年輕的時候,老婆就去死了,蠻可憐的,今後他沒有了老婆會怎麼樣,誰會爲他洗衣做飯啊。
一個大男人,家裡怎麼可以少了女人。她雖說還很小,但是阿嬌心裡懂,一個家庭少了女人不行,少了男人也不行,於是他就聯想到自己的娘,可憐母親也和李翰林的遭遇是一樣的,年輕的時候,就沒有老公,使得她一出生就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爸爸長的是什麼樣子。
她很羨慕別的孩子坐在爸爸的肩頭上撒嬌的樣子,真的非常羨慕,每當她看到別的孩子在父親的懷抱裡撒嬌時,她都會躲在一邊偷偷的哭泣。
等她到了上初中的年齡的時候,家裡由於沒有壯勞動力,全家的重擔就落在了母親一個人的頭上,母親一個弱女子,雖說很堅強,但是,還是經受不住貧困的壓力,再加上她正處在上中學的關鍵時期,就連學費也很難交得起。
母親王媽就想着辦法去縣城裡打工,但是縣城沒有親戚,阿嬌就跟母親提起了李翰林,她說:“媽媽,你去找找李翰林叔叔啊,說不定他有辦法幫助你找到工作的。”
女兒的一句話提醒了王媽,她在第二天就來到了縣委找了李翰林去了,誰知是有不巧,李翰林那一階段正好是被下放到河灣鎮當鎮長的時候。王媽在縣政府辦公大樓前猶豫好長時間,當她聽到別人說李翰林現在已經不在縣委當秘書了,王媽心裡就立即咯噔一下子,傻了,沒想到這麼好的人也會被下放。在王媽的眼裡,被下放,就意味着將來沒有了前途,就意味着這個人犯了什麼事兒,被貶到鄉下了。就追問縣委辦的門衛:“李秘書真的犯事兒了?”
那人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說:“大嫂,你誤會了,不是的,是到鄉下當鎮委書記,不是下放勞動,而是下去鍛鍊,是鍍鍍金的。”
王媽就問那人:“他在下面什麼鄉鎮呢?”
那人道:“在河灣鎮,不過今天你要去河灣的話,已經晚了,可能沒有去河灣鎮的班車了。不過,你可以在縣城找個旅社先住上一晚,明早你就去河灣鎮政府找他。”
王媽一臉的迷茫,卻也不知道對門衛說聲謝謝,門衛再次瞥了她一眼,小聲說:“真是鄉巴佬,素質差,一點禮貌都沒有。”
王媽就在第二天來到了河灣鎮政府,讓她沒有想到的一點就是,李翰林在河灣鎮非常容易找,只要在河灣一打聽,沒有不認識他的人,到鎮政府隨便問個人都認識李翰林。
但是當他來到李翰林的辦公室的時候,鎮政府辦主任老劉告訴她,李書記在黨委會,河灣鎮鎮政府辦主任就讓她在李翰林的辦公室呆着,等着李翰林散會。
李翰林散了會之後,回到辦公室,一見王媽坐在哪兒,心裡感到很突然,就問她:“王媽,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是找我嗎?家裡發生了什麼難事兒了?”
王媽說:“家裡沒錢,女兒要上學,自己實在沒辦法就想請你幫個忙給我找個什麼活幹。”
李翰林說:“想幹活這個好辦,我們鎮上有個招商引資的企業,你可以到製革廠去上班。一個月少說也可以掙他個千兒八百的。”
王媽說:“好,我幹什麼都行,只要能夠掙到錢供養我女兒上學就行。”
王媽於是就帶着自己女兒在河灣鎮朱旋的製革廠裡上了班。阿嬌那個時候,就隨着母親一道也來到了河灣鎮中學上初中了。
結果她初中還沒畢業,李翰林又再次被調到了縣城升到了副縣長,王媽卻依然在河灣鎮的製革廠上班。
直到有一天,李翰林來廠裡找到她,希望她能夠幫個忙,他老婆菁菁那個時候,正趕上懷孕,需要一個人照顧。
王媽才知道,李翰林又找到了第二個老婆菁菁,這一次卻沒有在老家辦喜酒宴,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會知道的他又娶了老婆。
王媽二話沒說,就跑到了李翰林家當保姆,李翰林和菁菁也沒有虧待過她,對她的家照顧的很好,李翰林的老婆菁菁很喜歡王媽,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看上去很舒服,從頭到腳都乾乾淨淨的,衣服總是洗得很整潔,看上去很利索。
王媽也不像是農村裡來的婦女,又加上王媽爲人直爽,沒有這樣或那樣太多心眼,所以在李翰林家裡一直待到現在,本來阿嬌已經上了大學,自己完全可以輕輕鬆鬆的不做保姆了,但是,隨想到,菁菁卻遭遇了歹徒的毒手,變成了植物人。王媽覺得欠李翰林太多,自己有沒有機會彙報他,就只好繼續留下來幫他照顧着昏迷中的菁菁。
人的記憶不管是好是壞,都是不能改變的,只是它留在不同的人心裡,形狀是完全不同的。幾年前,這些記憶就像原本貼在牆上又撕去的照片,原貌已經無處可尋,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印記,只有當事者親自看着那些過去的印記時,纔會想起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至今阿嬌仍然很固執地在大腦裡儲存着那模糊的記憶,如果沒有那次塌房子,她不會有機會跟着李翰林,到鎮政府吃迎賓宴;如果不是因爲宴會上的大開眼界,她不會下決心走出那個窮困的小村。
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因爲曾經的那個晚上的風光幻影,而塌房子就成了所有變化的起點。
日子一年年過去,阿嬌也由農村那個黃毛丫頭,長成大姑娘,已經成爲省城重點大學的大學生。
而李翰林也已經在官途上走到了市政府秘書長的位置上了。
關於阿嬌的一切記憶就像縣政府“年鑑”裡的備註,每一年都增添新內容。
而李翰林也就很自然的成了鄉下父老鄉親們閒聊時永遠不會忘掉的話題:
有的人說:“不得了,李家那個翰林纔多大年紀呀,就當上了市裡面的大官了。”
也有的人說:“李翰林的官哪怕是當到中央去了,他也是我們老家人,他的的根在這裡。我們小鎮一百年只出了他這麼個人物。”
而就在鄉親們敘述着李翰林的時候,他卻真的回到了老家的那個小村,他想跟父母過一個和和美美的春節。
一年又一年,彷彿永遠是這樣的場景。
鄉下人的言語總是蒼白的,一兩句話,就把一個人一年的所有活動概括出來了。在鄉下生活裡,一個人的一年是用春種秋成、孩子的學期學年來度量的,而對於李翰林一家,大家習慣以職位的變化來記憶。
阿嬌見過李翰林,面對面地跟他說過話,她不覺得那是個多麼偉大的人物。可是到了叔伯們的嘴裡,他卻一年比一年接近傳說了。
這一年,阿嬌清楚地記得,風調雨順,收成特別好。她考上了重點初中,成績依然名列前茅。而在一年一度的傳統節日的宴席上,她看到李翰林身邊再次出現了一個漂亮的女人。
那是阿嬌第一次見到歐陽菁菁,她想起很久以前見過的李翰林的第一個老婆——那個江南女人,那個讓她記住一輩子的美麗新娘。
菁菁就像是那個女人的翻版,在人羣中能讓人一眼看出於衆不同。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領純羊絨大衣,衣料質感好得一個摺子都沒有,顯襯得她端莊大方、富貴逼人,在小村的鄉下婦人們面前鶴立雞羣,又好比一羣黑□□裡的白天鵝般惹眼。
阿嬌呆呆地,突然感到心裡有些特別的想法。
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了。如果說曾經對李翰林第一個老婆的着迷,是一個孩子張看世界的第一步。
那麼此時,她不僅是着迷,更產生了希望自己也是如此的想法。這種想法一旦產生,便是如此強烈。畢竟,現在她與歐陽菁菁只隔着不到十米的距離。
那天,坐在阿嬌身邊的恰巧是她的同班同學阿花。阿華因爲常常會在大小考試中與她爭奪第一名,向來喜歡擠兌她。
阿花彷彿一眼就看出了她心底存在的渴望,冷嘲熱諷地說:“你看李翰林家的媳婦,跟我們小村的人彷彿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長的漂亮,沒辦法人家是天生的,人家命好,又生在城裡,聽說還是市委書記的閨女呢。像你這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孩,就該多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知道什麼叫外面的世界我們這些生在鄉里的窮丫頭別想那麼多了,到頭來不還是回家隨便找個婆家嫁男人,洗衣做飯種田地。“
阿嬌瞪了他一眼,說:“你才命比紙薄。”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是《紅樓夢》裡形容丫環晴雯的話,這個阿花竟然用來形容阿嬌,這讓阿嬌心裡很不服氣。
望着高高在上的菁菁,阿嬌賭氣地說,“你阿花的命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你不也跟我一樣,出生在鄉下,長在鄉下,一出生就是農民的孩子。”
阿花表現出一臉不屑的神情,說,“你不許我將來奮鬥到城市去。”
阿嬌反駁道:“難道我就沒本事奮鬥到城市去?”她這樣想着,情不自禁握起了拳頭,彷彿是受了阿花的心頭一刀,隨時準備奮起。
阿花看她是真的惱了,連忙緩和了語氣,嬉皮笑臉地說:“對不起,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別生氣。”
阿嬌沒有說話,緊繃的臉色好久不見緩和。在那熱鬧喧天的場合,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已經深深地種在了她心裡。她滿懷複雜的滋味緊緊地盯着菁菁,心裡想:“出身不好怎麼了,未必見得我將來趕不上你們這些城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