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茅興東的臉色,楚天舒心裡咯噔一下,不用問,又出麻煩了。
二妮子很有眼力勁兒,她笑着與茅興東點點頭,便告辭出來了,順手把辦公室的門帶上了。
茅興東將手裡拿着的幾張紙放在了楚天舒面前。
這是一份長篇報道的打印稿。
縣委宣傳部負責監控網絡信息的工作人員今天上網,搜索到了京都大學的學報上刊發了一篇關於南嶺縣醫療體制改革私有化的長篇報道,以學術研討的方式,道出了與省調查組口徑基本一致的“五大罪狀”。
原來,錢文忠家最後只拿到了五萬元賠償款的消息傳到了沈豫鄂的耳朵裡,他在辦公室裡大發雷霆,甚至把一隻茶杯摔得粉碎。
五萬塊錢,一個人被打死了,僅僅賠償五萬塊錢?!
雖然錢文忠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滿意,但是這個言而有信的農民,從此再也沒有對孫子之死向任何領導反映過,也沒有再提任何其他的要求,他已經認準了,半仙的那些話正在應驗,孫子的死真的能夠從此可以改變他一家人的命運。
這個結果公佈之後,被外界傳得沸沸揚揚,許多不明真相的羣衆憤憤不平,楚天舒的形象和聲譽也大打折扣了。
被魏理光改了稿子,沈豫鄂原本就很不甘心,得到這個消息之後,他又認爲是個絕佳的炒作機會,他找到了王致遠,通過王致遠的運作,在京都大學學報上發表了他的稿子,不過沒敢用他自己的真名,而是用京都大學醫療衛生改革課題組的名義刊發的,文章的結構也作了較大的調整,增加了處理結果等內容,雖然經過改頭換面,但文章的主題和精髓沒有變,矛頭仍然直指醫療改革和縣委書記楚天舒。
同時,爲了製造聲勢,增加分量,還邀請國內知名專家、京都大學醫療衛生改革課題組負責人羅廣朋教授配發了一個短評。
儘管羅廣朋教授的短評沒有那篇文章措辭激烈,甚至開篇先以“敢想敢幹,驚心動魄,可喜可嘆”十二個字把南嶺縣的改革精神讚譽了一番,但很快就道出了他的寫作宗旨:“但是,南嶺縣的這種做法,違背了社會和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
羅教授在短評中說:“我國過去政府主導醫療衛生的經驗,以及其他國家的經驗也證明,由政府主導的醫療衛生體制,在公平和效率的平衡上,要比市場主導的體制好得多。”
楚天舒看到了這篇課題組和專家的文章,心裡很不是個滋味,他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他並不恨羅教授和課題組,所謂專家學者嘛,學術觀點自由,百家爭鳴,但是,他還兼着京都大學醫療衛生改革課題的負責人,以這樣的身份發表觀點和看法,其分量及影響力又非同小可了。
對於楚天舒來說,城關鎮衛生院發生的這起孩子死亡事件發生在他主政南嶺縣期間,不僅觸動了他的靈魂,也使他永遠覺得這是他仕途生涯中不光彩的一頁。
任何的口水之爭,都挽救不了一個花季少年的生命。
楚天舒在他的良心上一直受到無法原諒的譴責,因此他在想方設法給錢家以更大的補償。
雖然省內媒體沒有播發關於這個事件的稿件,省新華分社的“內參”上也沒有把這件事與醫療改革聯繫在一起,然而,就在人們普遍以爲這件事正悄然風平浪靜的時候,京城報紙上又爆出了猛料,再次引發了一場輿情危機。
京都大學是國內知名大學,羅廣朋又是著名的專家學者,他們的影響力是十分巨大的,這篇文章及短評如同一枚重型炸彈,把剛剛平靜下來的南嶺縣又炸得硝煙瀰漫,霎時間,京城、省城、青原市、南嶺縣,各種議論紛紛揚揚。
看到文章和短評的人,誰又會去認真研究死人事件的過程與真相,他們只盯着“死人了”、“農民的孩子”、“搶奪遺體”、“賠償五萬元”等敏感詞,衆說紛紜的演義成分也在所難免。
輿論一片譁然,對醫改持不同意見的人,尤其是那些長期在實驗室從事理論研究的專家學者們,以羅廣朋教授的一干弟子爲主力軍,立即參與進來,以學術探討爲名,一起推波助瀾,火上澆油。
一時間,南嶺縣的醫療衛生改革被炒得熱火朝天,北方地區的大小報刊,幾乎一個腔調地口誅筆伐南嶺縣的鄉鎮醫療衛生制度改革,讓貧苦農民的孩子成爲了改革的試驗品和犧牲品。
無獨有偶,省衛生廳調查組的調研報告也遞交到了省委各級領導的手裡。其內容與羅廣朋的課題組發表的文章大同小異,結論也與之遙相呼應,都離不開所謂的“五大罪狀”。
此後,有消息傳出,南嶺縣的縣委書記楚天舒年輕氣盛,一貫獨斷專行,爲了撈政績,搏出位,不惜犧牲醫療系統職工的利益,在沒有徵得主管部門同意、縣委一班人也未能取得一致意見的情況下,簡單粗暴地對鄉鎮衛生院“一賣了之”,明目張膽地與省衛生廳對着幹。
學術界有分歧,楚天舒還可以坦然面對,但是,省衛生廳代表的是官方意見,他不得不高度重視。他終於坐不住了,花了一天的時間,收集整理了鄉鎮衛生院改革前後的對比資料,又用了整整一個晚上,在認真研讀了羅廣朋課題組的文章之後,連夜寫出了一篇五千多字的反駁文章。
等酣暢淋漓地寫完了之後,楚天舒覺得胸中的鬱悶已經在揮灑筆墨的過程中紓解開了,他暗暗笑話自己,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只要出於爲南嶺人民造福的公心,所作所爲可以問心無愧,何苦要糾結於外界怎麼評說呢。
於是,楚天舒又把這篇文字收了起來,繼續按部就班地開展工作。
與楚天舒同樣坐不住的還有省長喬明鬆,他不僅看到了京都大學課題組的研討文章,也收到了省衛生廳調查組的調研報告,還接到了國務院醫療體制改革領導小組轉過來的新華社“內參”,上面有分管副總理的批示,要求東南省的主要領導在一週內向領導小組進行一次專題彙報。
省長喬明鬆是位非常務實的領導,他對南嶺縣的各項改革一直採取靜觀其變的態度。現在北方的一些專家學者們把話題炒作起來了,驚動了國務院醫療改革領導小組和分管副總理,事態升級,迫使他不得不對上對下都要表明省裡的立場觀點。
爲慎重起見,喬明鬆按照以往慣常的做法,在拿出決策意見有些打不定主意的時候,私底下約見了臨江大學的教授祝庸之。
祝庸之也始終對楚天舒在南嶺縣的所作所爲保持着關注,這裡面固然有私人感情在裡面,但也包括有很大的學術研究的成分。
在國內學術界,歷來有“南祝北羅”之說,指的就是南方的祝庸之和北方的羅廣朋。他們在學術界的知名度大致相當,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在很多的時候觀點往往相左,數十年來,兩人之間發生過很多次的爭論,也是旗鼓相當,不分高下。
這一次,羅廣朋之所以願意挑起這個話題,其中有與王致遠交往甚密的因素,也是因爲這個事件就發生在東南省的南嶺縣,在很多專家學者的眼裡,這多少帶着點向祝庸之挑戰的味道。
所以,喬明鬆見到祝庸之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這一次爲什麼如此沉得住氣,沒有應戰呢?
祝庸之笑着解釋說:“老喬,理論界有各種各樣的聲音,這很正常,我也希望他們是對事不對人。大家都在關心東南省一個縣裡的改革,這是天大的好事,我要是站出來阻止他們,你不覺得太有點不解風情了?”
喬明鬆哈哈一笑,指了指祝庸之,說:“你這個老祝啊,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你以爲我不想像你這樣解一解風情啊,可是你們這幫子理論家,硬是不讓我站在天橋上看看風景哪。”
祝庸之說:“嘿嘿,老喬,你也莫說風涼話,真要是不讓你當官只讓你看風景,我看你呀,怕是要渾身不自在呢。”
喬明鬆苦笑着搖搖頭,說:“老祝,你這話說的也不錯,我坐了這個位子,就必須要操這份心。算了,不扯遠了,你說說,楚天舒在南嶺縣搞的這個醫療改革,你怎麼看?”
祝庸之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包裡掏出一張紙來,遞到了喬明鬆的面前。
上面打印了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的一個故事:
北村鄭蘇仙,一日夢至冥府,見閆羅王方錄囚。……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稱所至但飲一杯水,今無愧鬼神。
王哂曰:設官以治民,下至驛丞閘官,皆有利弊之當理,但不要錢即爲好官,植木偶於堂,並水不飲,不更勝公乎?
官又辯曰:某雖無功亦無罪。
王曰:公一身處處求自全,某獄某獄避嫌疑而不言,非負民乎?某事某事畏煩重而不舉,非負國乎?三載考績之謂何,無功即有罪矣。
喬明鬆細細地看了,沉思良久,頻頻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