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塔納的帶領下,後面的五輛奧迪車也迅速轉彎,車隊在馬路上兜了個圈子,轉了回去,停到二十米開外的一家飯莊門前,王思宇沒有下車,而是坐在駕駛室裡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國資委的副主任熊國章從慢悠悠地走過來,輕輕敲了敲車門,王思宇搖開車窗,把頭探出窗外,皺着眉頭問道:“熊主任,到底是怎麼回事?”
按照年前碰頭會上的約定,熊國章作爲國資委的副主任,是直接負責和亞鋼集團聯絡的,這次調查組剛剛到達,就出了紕漏,他的臉上也十分難看,但他以爲這只是一場意外,並沒有多想,在尷尬地笑了笑後,熊國章便搖頭嘆氣道:“我也不太清楚具體情況,剛剛給他們公司的程副總打了電話,手機裡一片嘈雜,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麼,估計還是和以前一樣,下崗職工來鬧事,要麼是想重新上崗,要麼就是要欠發的工資,亞鋼的麻煩事情一大堆,總之很頭疼。”
王思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隨後大有深意地望了熊國章一眼,輕聲道:“能看得出來,這裡的情況很複雜。”
熊國章微微一愣,感覺王思宇的話裡有話,但他猜不透王思宇的想法,便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訕訕地笑了笑,點頭道:“是啊,亞鋼的情況嘛,嗯,很複雜……”
說罷,他把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鏡摘下來,掏出眼鏡布,輕輕地擦了起來,輕聲抱怨道:“這鬼地方,污染確實太嚴重了,王主任,您瞧,剛剛一會兒的功夫,眼鏡上就落了一層菸灰。”
擡手看看錶,王思宇皺着眉頭推開車門,面沉似水地走下來,聯合調查組的其他人也都下了車,站在車邊吸菸閒聊,不時地向前方觀望,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穿着工作服的亞鋼人,再加上路邊看熱鬧的羣衆,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許多人,都在踮着腳向裡面觀望,場面亂哄哄的。
十幾分鍾後,三輛警車開到,警車迅速地停到亞鋼的辦公大樓旁,八九個着裝民警從車上走下來,在民警的勸解下,圍觀的人羣這纔不情不願地散開,又過了幾分鐘,警察從裡面帶出幾個挑頭鬧事的人來,拉拉扯扯地將他們塞到警車裡,剩下的那些工人,見情勢不妙,也都一窩蜂似地散開,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這時亞鋼集團的那幾位副總才得以脫身,急匆匆地趕過來,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在最前面,他長着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看起來氣勢很足,熊國章笑了笑,衝他招招手,轉頭向王思宇低聲介紹道:“他是亞鋼集團副總經理,黨委副書記程寅康,是亞鋼集團的二把手,自從柳顯堂自殺後,一直是他在主持工作。”
王思宇微微點頭,向身後衆人招招手,調查組的成員便都紛紛聚攏過來。
程寅康他眼尖,已經從王思宇剛纔的動作裡猜出,這位就是此次帶隊的省委督查室的王副主任,趕忙快走兩步,來到王思宇的面前,握住王思宇的手,用力地搖了搖,面色誠懇地道:“王主任,真是抱歉,我要向省裡的各位領導做檢討,由於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不夠充分,剛纔出了點意外,好在已經順利解決了。”
王思宇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語氣舒緩地道:“沒有人受傷吧?”
程寅康忙道:“沒有,只是碎了幾塊玻璃。”
王思宇點頭道:“那就好,到底是怎麼回事?”
程寅康嘆了口氣,搖頭道:“來要補發拖欠工資的,可現在公司賬上的確是沒有錢,跟他們解釋,他們還不信,總拿柳……賭錢的事來說事,這個老柳啊,他真是害死我們了,現在可好,不光工人鬧,那些供應商也在鬧,搞得我們現在很被動,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王思宇笑了笑,點頭道:“是不太容易,不過維穩工作是大事,馬虎不得啊。”
程寅康點點頭,連聲道:“王主任說的是,我們一定總結經驗教訓,把工作做紮實了。”
接下來,他笑着把亞鋼集團的其他幾位副總一一介紹給王思宇,隨後依次與王思宇身後的衆人打招呼。
他與熊國章是舊相識,加之熊國章爲人隨和,兩人之間有過來往,就沒有太客套,只是握着手輕聲閒聊了幾句,程寅康便和亞鋼的其他幾位副總便一路走過去,和調查組的其他成員握過手,笑容滿面地道:“亞鋼集團歡迎調查組的到來。”
衆人站在路邊寒暄了一會,便在程寅康的引領下,步行向前走去,等來到辦公大樓的時候,地上的玻璃碎片已被清理乾淨,幾位後勤工作人員仍在現場忙碌,修補被打壞損毀的物品,見這些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計,好奇地望了過去。
王思宇面沉似水,在衆人的簇擁下,不徐不疾地上了三樓,來到一間會議室前,程寅康停下腳步,站在門邊,微笑着伸手謙讓道:“王主任,熊主任,各位領導裡面請。”
這間會議室很大,正面的牆上掛着一幅繪着萬馬奔騰的國畫,畫卷有五米多長,裡面的駿馬神采飛揚,揚蹄狂奔,帶起一路煙塵,看起來極有氣勢,國畫的兩旁各有一條字幅,一邊是“自力更生求發展”,一邊是“艱苦奮鬥鑄輝煌”,會議室的各處還懸着各式照片,有記錄亞鋼成長曆程的,也有省市領導前來視察的照片。
亞鋼的中層幹部早已坐在下面,見衆人從外面走過來,七八十人都齊刷刷地站起,熱烈地鼓起掌來,王思宇微笑着擺擺手,走到主席臺前,瞥着下面衆人的表情,從他們的臉上均能看出各自的心態,很輕易就能看出有狐疑,有驚異,有興奮,也有的人忐忑不安或者無動於衷。
其實衆人的心態完全可以理解,如今亞鋼正值多事之秋,柳顯堂的跳樓自殺,更讓這個日漸衰落的公司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公司的高層在年前都已相繼接受過紀委的訊問,而省裡的調查組一波波地下來,讓亞鋼上下都感到一種極不尋常的氛圍。
王思宇坐好後,從白瓷盤去過捲起來的溼毛巾,輕輕擦了把臉,隨後把毛巾放在瓷盤中,瞥了眼面前擺的果盤香菸,以及綠茶和冰鎮礦泉水,笑了笑,暗想這位程總倒不是沒有準備好,只是沒有料到會有人來攪局罷了。
對剛纔的事情,他心裡早就有了計較,這些鬧事的人時間掐得到準,不早不晚,偏偏趕上調查組到的時候出現,擺明了是有人提前做了安排,王思宇前段時間熟讀三國,總覺得這鞭炮聲有點摔杯爲號的意思,或許這位挑起事端的人,就坐在今天的會議室裡面,想到這,王思宇的目光從幾位副總開始,一路掃了過去,最後停留在下面第三排的一位漂亮少婦的鵝蛋臉上,頓了頓,才繼續向後望去。
衆人紛紛落座後,亞鋼集團的副總經理吳鳳喜主持了會議,王思宇在發言時,表現極好,完全是超水平發揮,底下的衆人都能看得到,他沒有照本宣科地讀報告,是脫稿講話,內容風趣幽默,完全是即興發揮,他先是介紹了調查組此行的任務及目的,接下來,便對落後國企的一些現狀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都說國有企業是公家的,社會上流行一句話,叫吃老公,喝老公,拿老公,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這話有沒有錯?我看沒有錯嘛!”
這句話說完,主席臺上面面相覷,臺下目瞪口呆,整個會場上鴉雀無聲。
王思宇沒有理會熊國章低低的咳嗽聲,而是神態自若地喝了口茶,伸手彈了彈麥克風,繼續道:“要說有錯,那就錯在怎麼吃,怎麼拿上,不要偷偷摸摸地吃,更不能偷偷摸摸地拿,只要大家齊心協力把企業幹好了,把豬養肥了,分豬肉的時候,肯定是要優先考慮你們這些辛辛苦苦的養豬人嘛……”
這時會場上忽地發出一陣笑聲,主席臺上的衆人也如釋重負,笑眯眯地望着王思宇,聽他繼續道:“……國內製造業的現狀是,很多國企被民營企業給打敗了,而很多民營企業又被外資企業擠垮了,前段時間不是有些老外在報紙上公然宣稱,要把GDP留給中國,把利潤他們拿走嘛,依我說,國營企業也好,民營企業也好,只要我們真正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按市場經濟的規律去辦事,把企業做大做強,就能打敗他們,讓他們拿個……”
王思宇用力地敲了敲桌子,忽地卡住了,皺着眉頭撓撓腦殼,這時底下衆人齊聲道:“屁!”
此時臺上臺下,捏着鼻子笑聲不斷,在衆人的鬨笑與掌聲裡,王思宇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輕輕抿喝上一口,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從青羊那養成的壞習慣,一時半刻還戒不了,一開會就得瑟,這算是沒整了。
接下來,便是國資委副主任熊國章講話,他咳嗽一聲,拉開夾包,從裡面掏出厚厚的一疊材料,隨後慢聲細語地講道:“同志們,對於亞鋼近期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我們國資委深表痛心,作爲監管部門,我們也是有很大責任地,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同志們……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