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過了些日子,公告出來之後,玉州市委書記方如鏡終於離開華西省,帶着何仲良到華中省赴任了,接任他位置的,是省政府秘書長,辦公廳黨組書記嶽明鬆,而原來呼聲極高的玉州市委副書記、市長李漢梓再次落選,這位他的仕途蒙上一層陰影。
依照李漢梓現在的年齡,要想進入副省級序列,實在是有些困難了,方如鏡在離開前,向組織上推薦的人選其實是李漢梓,畢竟兩人雖然搭班子的時間不長,但合作的還算默契,在許多重大事情上,都沒有互相拆臺,而是彼此支持,只是上面最終並沒有採納他的意見,卻做出了空降嶽明鬆的決定。
伴着嶽明鬆高調入主玉州,市委市政府的班子進行了一系列的人員調整,當然,這些調整還沒有波及到周圍的郊縣,但許多人都清楚,新一輪的洗牌已經在悄悄醞釀了,各區縣的幹部們開始挖坑心思到市裡彙報工作,以希望能夠儘早在新任書記的心裡留下好印象,這其中就包括了西山縣的縣委書記錢雨農與縣長曹鳳陽。
他們兩人都是很有政治野心的,也都年富力強,正是幹事業的時候,此刻玉州官場的政治情勢明朗,只有搭上嶽書記這棵參天大樹,才能確保今後仕途的暢通無阻,這種事情要趕早不趕晚,否則連末班車都搭不上,兩人自然不願甘於人後,各自疏通關係,希望能夠早日得到新書記的賞識。
在這方面,錢雨農棋高一招,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通過省委組織部的高處長,聯繫上了在省政府供職的某位機關幹部,藉此蒐集到許多嶽明鬆以前的講話記錄,利用這些講話記錄,錢雨農指示縣委辦公室加班加點的工作,僅用一週的時間,便炮製了一份工業強縣的報告,報告洋洋灑灑寫了數萬字,裡面多處引用了嶽明鬆以前任省府秘書長時在各地視察時的講話精神,直扣‘大招商,大發展’的主題。
報告出來後,錢雨農請了省裡的某位經濟學專家幫忙潤色,又在裡面加了不少新穎的名詞,幾經修改,這才藉着到市裡開會的時候,親自遞交上去,嶽書記在看了他的報告後,大爲欣賞,着實誇獎了他幾句,認爲錢雨農的觀念新穎,思路清晰,具備開拓精神,能夠跟得上形勢的發展,並鼓勵他大膽工作,爭取早日把西山縣的各項工作抓上來。
錢雨農正暗自得意時,沒想到嶽明鬆面色微微一沉,放下手中的報告,轉而問起大富集團的事情來,在一番問答後,嶽明鬆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隨後拉開抽屜,將一封匿名舉報信遞給錢雨農,並鼓勵他大膽工作,不要受到舉報信的干擾,組織上是信任他的,只是希望錢雨農能夠繼續堅持原則,保持黨性,不要被無良商人的糖衣炮彈擊倒。
這當然是一種信任的表現,但嶽明鬆的最後一句話卻暗藏機鋒,其中隱含敲打之意,錢雨農哪裡會聽不出來,他雖然笑眯眯地點頭稱是,心裡卻極爲失落,就像剛剛喝了一道味道鮮美的湯汁,結果卻在碗底發現一隻蒼蠅,那種感覺很不舒服,讓錢雨農感到異常氣憤,在離開嶽明鬆的辦公室,下了市委辦公樓後,他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髒話:“馬勒戈壁的!”
在回西山的路上,錢雨農眉頭緊鎖,一言不發,暗自琢磨着,到底是誰在背後搞自己,哪裡會有這麼巧,舉報信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等到新書記上任的時候才投上去,很顯然是在打他錢雨農的悶棍,想來想去,也只有縣長曹鳳陽有這個動機,怪不得這些日子他總往省城跑,原來是在搞自己的黑材料,真是狼子野心啊,這個曹阿蠻,居然這樣陰險,自己以前怎麼就沒看透他呢,大意啊大意,還是警覺性不夠,險些被對方暗算,吃了大虧。
前幾天,兩人因爲西山縣中心公園提升改造工程的事情發生了一些口角,最後曹鳳陽雖然陰沉着臉做了妥協,但卻以縣財政資金缺口太大,爲確保下半年的工資發放,不宜太快上馬大型工程爲由,將工程延期到明年三季度,這顯然是一種消極對抗,更是對自己不滿情緒的流露,再結合今天的事情來看,想必這位曹大縣長看來已經等不急了,打算早點把自己擠走,好早日登上書記的寶座。
“想的倒美!”錢雨農在心裡嘀咕了一句,便點燃一根菸,皺着眉頭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來,司機在倒視鏡裡看到書記那張陰沉的臉,又看了看外面烏雲密佈的天氣,不禁也皺緊眉頭,加快了速度,可剛剛出了市區,傾盆大雨便從天而降,他只好降下速度,小車在雨水中緩慢前行,秘書小田打開車載音響,放了一首舒緩的音樂,在雨刷輕柔的擺動中,田震那沙啞的嗓音便在車內迴盪着。
雨越下越大,到了晚上九點多鐘還沒有停,王思宇正站在窗前欣賞雨景,腦海中回想起方如鏡在離開玉州前送給自己的那句話,內心久久不能平靜,方如鏡那鏗鏘有力的聲音再次在耳畔響起:“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王思宇輕輕嘆了口氣,拉上窗簾,轉身走到茶几邊,坐在沙發上,摸起茶杯喝了一口,隨後望着掛在牆上的那幅‘大鵬展翅’怔怔發呆,他當然明白廖景卿心中的想法,廖姐姐之所以會有條件地答應下來,其實只是爲了激勵自己,希望自己能夠在仕途上努力發展,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她和張倩影倒是一般的心思,只是一個把目標定在市長上,而另一個則是市委書記,這讓王思宇感到一陣陣地頭疼,目標訂得太高,壓力很大啊……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王思宇微微皺眉,這麼晚了,不知是誰打過來的,他走到茶几邊,伸手摸起手機看了下號碼,卻是縣委辦公室主任莊俊勇打來的,王思宇知道可能有事情發生,趕忙接通電話,微笑道:“老莊啊,這麼晚了打來電話,有事?”
莊俊勇在電話那邊急聲道:“王書記,出事了,黃家河子鄉一家非法鐵礦私自開採,造成井筒被淹,現在八名礦工被困在井下,生死不明,錢書記請您馬上到現場去組織救援工作,我和小孫馬上出發,先去接鍾秘書,很快就會趕到西山賓館接您。”
王思宇微微一愣,皺眉道:“好,我馬上就下樓。”
掛斷電話,王思宇迅速換了衣服,轉身出了門,急匆匆地向外走去,來到三樓服務檯時,女服務員忙躬身道:“王書記,外面雨下得大,您有什麼事情,可以交代我去辦。”
王思宇擺手道:“我要到下面鄉里去,晚上可能不回來了。”
說完,他急匆匆地下了樓,站在門口,望着外面的瓢潑大雨,暗自頭疼,雨下得這麼大,救援工作肯定極爲困難,正焦急時,剛纔那位服務員騰騰地從後面追過來,遞過一件雨衣,輕聲道:“王書記,請穿上雨衣,您要是感冒了,沈經理會批評我們的。”
王思宇‘嗯’了一聲,心不在焉地披上雨衣,點着一根菸,抽了不到一半,就丟掉菸頭,冒雨向前走去,來到前院等了幾分鐘,黑色的桑塔納轎車甩出一蓬泥水,飛快地停在身邊,司機小孫打開車門,王思宇直接坐上副駕駛的位置,關上車門後,小車向前方疾馳而去。
在車上,王思宇和莊俊勇聊了起來,原來西山縣原來有許多私人礦筒,縣裡雖然發文明令關停,但各鄉鎮執行的力度都不是很強,而且有經驗的礦主打起了游擊戰,查得嚴時他就歇業,檢查的人前腳一走,他們後腳又開足馬力開幹,而因爲挖礦能給鄉里帶來一部分收入,所以鄉鎮領導其實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有些鄉幹部還拿了對方的好處,更有甚者是參與分紅的,而鄉里幹部的工資低,但任務通常很繁重,縣裡就算是聽到些風聲,也不願太過計較,因此對於治理礦筒的工作,也都是鬆鬆緊緊再鬆鬆,沒有太好的辦法。
十幾分鍾後,王思宇便接到了黃家河子鄉黨委書記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已經在現場,現在組織人力救援,礦筒前正用四臺水泵往出抽水,只是雨下得太大,礦筒地勢太低,這給救援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難度,但好在礦筒不深,只要不出現塌方,裡面人生還的希望還是很大的,這讓王思宇稍微寬了心,他閉上眼睛,任憑身體在座椅上劇烈地顛簸着,內心有些煩悶。
那位縣委錢書記把自己這位掛職的副書記當成了救火隊員,哪有需要往哪放,這種形式的重用讓王思宇有些哭笑不得,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按照莊俊勇剛纔的說法,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如果這幾人萬一遇難,礦難的事情一定要想方設法壓下來,不能捅到外面去,只要能安撫好家屬的工作,一切條件都可以談,除了賠償金外,還可以安排對方家屬子女到縣裡工作。
這種行爲在下面的縣裡倒是慣例,但事情一旦敗露,日後上面追查起來,這責任歸屬問題可就分不清了,無憑無據的,只憑一張嘴,那是難以說清楚的,恐怕到時他錢書記來個矢口否認,拒不承認曾做過類似的指示,那欺上瞞下的罪名極有可能會落在王思宇的頭上。
但如果不按他的意思去做,王思宇就很有可能會得罪包括錢書記在內的一批人,以後在西山縣的日子,想必不會好過,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礦筒那邊救援順利,否則,無論怎樣處理,都會很被動,這燙手的山芋,一旦到了手裡,就沒那麼容易拋掉,不過這也讓王思宇對錢雨農警惕起來,錢雨農這樣安排,分明是挖坑讓自己這個外來戶往裡面跳,未免太不厚道了。
運氣還不錯,車仍在半路上,距離黃家河子鄉還有三十里地的時候,接到了那位鄉黨委書記的報喜電話,說礦筒裡的八名礦工已經成功救出,除了兩名受了點輕傷之外,其他人一切都很正常,王思宇長出了一口氣,卻有些不放心,仍然決定到現場看看,趕到出事地點後,見了那幾位礦工,王思宇又讓鍾嘉羣暗地裡打聽一番,最後證明情況屬實,他才完全放下心來,掏出手機,給錢雨農打了電話,錢雨農接到電話後,也極爲高興,連聲道:“沒事就好,要是出了人命,這問題可就大了,過兩天要在會上強調一下關停小礦井的問題,順便抓下安全生產的事情。”
兩人在電話裡聊了一會,王思宇試着套話,錢雨農卻隻字不提假如出了人命該如何處理,而是着實把王思宇誇獎了一番,只說王書記是福將,用着舒心,掛斷電話後,王思宇嘆了口氣,暗自慶幸,及早認清了這人的本來面目,早些提防纔好,不然早晚會被老狐狸給賣了,還在幫他數錢。
此時天色太晚,不宜再趕路,四人便在鄉領導的安排下,住進了老鄉家裡,王思宇洗了腳,剛要躺下,接到了縣長曹鳳陽打來的電話,他在詢問了現場情況後,極爲不滿地道:“王書記啊,縣裡出了這種事情,我這位縣長在三個小時後纔得到通知,你說這種現象正常嗎?”
王思宇微微一怔,但不好說什麼,就不動聲色地道:“曹縣長,我到西山來工作的時間不長,很多情況都不清楚,這邊的事情,也是莊主任打來電話通知的,我本以爲他曾向你做過彙報,沒想到會是這樣。”
曹鳳陽嘆了口氣,點頭道:“是啊,是啊,王書記,這事不能怪你,明天我當面去問問錢書記,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說完之後,曹鳳陽憤憤地掛斷電話,王思宇皺着眉頭沉思半晌,撇嘴搖了搖頭,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卻見住在後院的秘書鍾嘉羣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一把推開窗子,大聲喊道:“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吧嗒’一聲,王思宇嘴裡的菸頭掉了下來,險些燒到褲子,低聲罵了句神經病,他轉身躺在牀上,忽地覺得自己現在還真像在暴風雨中穿梭的海燕,而不是那隻振翅欲飛的大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