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前輩，久等了。”
顧慎從雪崖之上跳下。
他知道，自己此次枯坐……恐怕已有數十個小時。
在此期間，這三位封號，一直等候在這裡，寸步不離，爲自己護道。
這種待遇，恐怕就是北洲的“S級”，也不曾享受過吧？
顧慎下來之後，連忙行禮。
“無妨。”
鏽骨開口了，他望向顧慎的目光裡帶着三分溫柔：“超凡者這一生，難得幾次‘頓悟’。你就算再坐三天三夜，我們也會耐心等着的。”
顧慎受寵若驚，道：“多謝三位。”
鏽骨大將，似乎認爲自己坐在雪崖上的數十個小時，是陷入了頓悟？
顧慎沒敢細說。
這大部分時間，其實還是沉浸在黑寶石的精神畫面之中。
後面的那些，纔是逆向呼吸的精神參悟。
“小顧先生，無需客氣。”阿旒爾也笑了：“我們奉陛下之令而來，做這些事情，也是分內之責。”
雖說披月城災境，已是常年寂靜。
但此地畢竟是一座災境，誰也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顧慎再次道謝。
他誠懇道：“我所做的事情，其實就是想看看老師留下來的痕跡……來披月城災境試一試，有沒有奇蹟……”
其實這個選擇，有些任性。
但，顧慎是S級，或許他真能看出點什麼呢？
退一萬步。
參天之樹和天瞳，是他的老師和師姐，於情於理，他都有資格來這裡看上最後一眼。
“如今……結束了。”
顧慎的聲音有些落寞，但神情卻沒什麼遺憾。
他笑了笑，道：“很可惜，奇蹟沒有發生，我也不必繼續等下去，耽誤諸位時間了。”
“顧慎，有一點需要提醒你，若是選擇離開……第四軍團，便要進入披月城災境了。”
紫雨柔聲道：“很長一段時間，這座要塞都會被封鎖。拔除黑洞之前，無人可以進入，等到災境控制住……此地的規則，秩序恐怕也會改變。”
顧慎知道，軍團長大人的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自己如今等不到那扇【門】。
等第四軍團征服披月城災境，就更等不到了。
“明白。”
顧慎平定心湖，他躬身一禮，輕聲道：“還請三位，送我離開災境吧……”
……
……
從披月城要塞離開，顧慎回到了中央城。
他沒有耽擱，直奔女皇古堡而去。
軍團長在一旁隨行。
先前的談話……只是進行了寥寥數十分鐘，便匆匆中斷，她看得出來，女皇陛下和顧慎之間的對話，還沒有結束。
很快，顧慎便重新來到閣樓。
在軍團長的引領下，他再一次踏入了女皇的神域之中！
【熔爐】神域之中，漂浮着無數的雪絮，或許是因爲參悟了“大寒”的緣故，顧慎此刻並不覺得那尊王座散發着凜冽的寒意了……
他甚至感受到了同源般的溫暖。
或許，女皇陛下當初也是修行顧長志先生留下的“春之呼吸”，才踏上的修行之路？
這些是無從考證的問題。
軍團長關上門的那一刻。
顧慎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
他直視着冰雪繚繞的王座，以及端坐王座上的那道寒冷身影，將無關的思緒拋諸腦後。
在來的路上，準確地說，在平復了心湖波動之後……顧慎便一直在想，重回閣樓之後的對話該如何進行。
那些瑣碎的，無法拼湊的線索，在腦海之中漫無目的的遊掠着。
而此刻。
他已經做好了與女皇重新“談話”的準備。
“陛下……”
顧慎緩緩前進，來到了王座之前。
他並沒有提出問題。
而是聲音平靜地開口。
“孟驍是我殺的。”
……
……
關於顧慎和女皇之間的這番對話。
其實有很多人都很感興趣。
此刻一樓正廳的紫雨，還有書房辦公的林綢，再加上……知曉這個消息的諸公諸將，他們都在猜測，顧慎會和陛下說什麼，陛下又會對顧慎說些什麼。
這兩句話看似相同，但其實含義並不同。
只是恐怕他們誰都想不到，顧慎重回閣樓之後……對話會以這樣的方式展開。
“……哦？”
女皇坐在王座之上，她撐肘看着王座階梯下的年輕人。
她露出了一縷十分淺淡的微笑。
只可惜，冰雪籠罩之下，這抹笑意顧慎並不能看見。
於是顧慎再一次重複：“陛下，我剛剛說……我殺死了孟驍。”
“嗯。”
女皇輕輕應了一聲，笑着問道：“所以？”
“我砍下了他的頭顱。”
顧慎並沒有直接回答女皇的話語。
“然後我焚燒了他的屍體，銷燬了所有封印物，並且將這一切……都擲入了多魯河中。”
這些話，看似沒有什麼意義。
但恰恰相反。
這是顧慎深思熟慮之後的開場白。
他坦白自己殺死賜福之子的秘密，或許這不算什麼秘密，在很多人心中，孟驍就是顧慎殺的……至少在聖裁者心中，一定是這麼想的。
只不過沒有人擁有證據。
這段坦白，便算是一種證據。
而女皇的迴應，則是對顧慎坦白的一種默許。
以她的存在，自然不會在意一個光明城的死人……孟驍？賜福之子？那算是什麼？
雪霧嫋嫋。
當顧慎再一次停頓，王座上的女子依舊笑着開口：“……你可以繼續說下去。”
“就只有這些了。”
顧慎聳了聳肩，“我殺了他，是因爲我完成了第三次破境……”
“陛下，破境這種事情是瞞不住您的，不是麼？”
顧慎有自知之明，他再怎麼收斂精神氣息，也就瞞一瞞四階超凡，或許能欺騙一些封號……可對於神座，這種隱藏，毫無意義。
恐怕當初女皇降臨多魯河之時，隨意一瞥，就看出了自己的破境。
看出破境。
某種意義上來說，便等同於……看出了孟驍之案的真相。
只不過顧慎想問的，不是這個。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誠懇道：“陛下，我說這麼多，您難道還不明白我的真正意圖嗎？”
我知道這些事情您都知道。
重要的是。
您，是怎麼知道的？是看到，還是猜到？
顧慎沒有繼續開口，將這層言外之意挑破……這算是一種體面，給自己的體面，也是給這場談話進行下去的體面。他最大的那個秘密，一旦被戳穿，可能要面臨着極大的狂風驟雨。
神域之中，變得寂靜下來。
王座上的女子，輕聲說道：“顧慎，你燒了孟驍的骸骨，焚了衣物，可還留了一些東西……不是麼？”
顧慎張了張嘴，最終沉默。
淨土世界中。
那枚玉扳指，依舊鎮壓在災厄鐲子之上。
他很確定……女皇並沒有動用精神力，來侵入自己的世界。
那麼她是怎麼知道的？
似乎只有一個答案。
“所以，您……全都看到了？”
顧慎沒什麼好躲藏的，他燃起了自己眉心的那縷火，並且沒有掩藏熾火之中，夾雜着的那一縷幽冥氣息……雖然只有一縷，但一旦展露，女皇陛下，還是能夠感受到的。
果然。
王座上的女子，哪怕看見了冥火，神色依舊平靜，沒有絲毫變化。
“我看到，或者沒看到，這不重要……”
女皇伸出手掌，五指向下。
“嘩啦啦。”
清脆如風鈴般的掠響，在神域之中躍動。
顧慎怔住了。
北洲女皇的左手，佩戴着一條銀色的連指手鍊，這串手鍊覆蓋了整枚手掌，此刻每一枚鏈珠都發出搖晃撞擊的清脆聲音，聽上去極其悅耳。
“真正重要的是，你身上那兩件可以占卜未來的‘福音盒神物’，都是來到北洲之後，機緣巧合，收入囊中的。”
在鈴鐺的輕輕響聲之中。
顧慎有些恍惚。
看到女皇亮出手鏈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吊墜，鐲子，手鍊……是一體的，只不過他沒想到，女皇陛下竟然稱其爲“福音盒神物”？
“如果你繼續尋找下去，那麼有朝一日，你總會找到我這裡。這串手鍊，是三件套中，不可缺少的‘主物件’。”
女皇平靜道：“鐲子，吊墜，則是次要的副物件。你已經擁有了那兩件，你應該清楚，它們都不再完整……它們都爲‘窺伺命運’付出了代價。”
她坐在王座上，將剛剛擡起的手掌，重新放下。
那枚手鍊竟然隨着冰雪的飛掠，開始了消融，在這神域之中，手鍊化爲了無數飄飛的風雪，漫天虛無的霜寒。
這就是女皇坐在閣樓中，卻能夠掌握一切的原因。
世人都認爲，她締造出了不遜色於“占卜術”的偉大術法……只是這世上的預見，都需要付出代價，所以她困鎖神域，無法離開。
但……真相卻與世人所認爲的，完全不同。
手握命運的人，何須占卜？
她目光所指，便是命運所落。
“放心。那兩個物件，你可以好好留着……”
女皇道：“我試過了將它們收回，也試過對你隱瞞‘手鍊’的存在，只是這樣的做法，最終的結局都不太好。所以，如今我決定讓你保留這本不該屬於你的‘神物’。”
顧慎怔了怔。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顧慎，你還不明白嗎？”
女皇平靜的聲音，在神域之中迴盪，一時之間如風雪之音，直擊靈魂。
“我們早就相遇過千萬次了。”
“在這神域中。”
“在無數破碎的未來，過去裡。”
她的雙眼，洞穿一切，落在顧慎的身上。
這一刻，顧慎彷彿回到了第一次踏入【熔爐】的時空，順從着心湖的感應，他取出了吊墜，鐲子。
然後他看見了無數道疊影，紛紛疊落在那王座之上……
一副又一副支離破碎的畫面，在王座上綻放，裂開，倒流，重組。
最後。
無數疊影，融化成了一道。
僅存唯一的女皇陛下，在王座之上起身，柔聲問道：“想一想，最開始……我爲什麼要撕掉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