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章宗藩政策

金雞納霜,即奎寧,於瘧疾有特效,原產於南美洲,自清初康熙年間傳入中國以來,作爲治療瘧疾等當時無法醫治的一些頑疾有特效,而越南等東南亞諸國,要在十九世紀初纔有英國人傳入,也只是在一些較大的都會而已。而即便如此,金雞納霜也是稀罕之物,等閒平民不可能有如阮生宮的這般如此際遇。所以,在此之前,那裡的人要是的了瘧疾,就只有看天命了。而在中國特別是軍中,由於清初以及前數代之中,屢有戰事,軍中大量儲備用來防備着熱瘴之類的病症,所以這種藥已經不算稀奇之物了。

雖說不是即刻就能看到療效,但是眼見着四歲大的兒子服藥之後沉沉睡去,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復往日的那般痛苦而是很安詳,阮生色當然知道這些說漢話的人是拯救他兒子的唯一希望。雖說還可以指望法國醫生,但是他根本沒有那個錢,也沒有那個資格。

作爲法國在遠東最大的殖民地勢力範圍,印度支那聯邦的越南如今從南到北被分成了三塊,南支那大區,安南大區和東京大區,法國人的勢力以南部的西貢爲核心向北面輻射,在北方的兩個大區,越南的皇室還依舊保持着一定的自主統治權——當然,要除開北面的中越邊境線,爲了給中國人一定的壓力,法國人在這條線上放了兩個師,以及相當數量的越南舊軍隊,來防禦北面近來越來越有復興跡象的中國人。而在國內,越南本地的土著也受着嚴格的種族區隔統治。

所以,阮生色這樣的下層人士根本不可能抱着兒子穿越半個越南到西貢去找法國醫生去醫治這樣一種在他認爲基本已經沒有希望治好的病。如今在這樣一羣來歷不明的人的手裡治好了,眼下儘管他知道這些人並非是本國人,來意也不是多堂皇的,但是感激還是讓他拖着妻子黃氏鑾跪倒在地千恩萬謝。

鐵良默不作聲受了他的禮,木着臉坐下並不叫他起來,沉聲道:“你剛剛說知道我等來意,你便說說我等來意爲何?你又要如何助我?”

阮生色恭恭敬敬的磕頭,誠懇地說道:“大人一定是中華人氏,來此是對付法國人的,不過大人,我們這裡絕少法國人,南面的西貢要多些。北面的涼山也多。小人願意爲列位大人們作個掩護之用,若是官家問起來,大人們雖是不怕,但是總歸是個麻煩。”

阮生色的漢語儘管聽上去有些怪怪的,但是畢竟是受過良好的傳統教育,多在上層人士流通的漢語他居然也說得人人都能聽得懂。

鐵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個阮生色所說的,的確有些誘惑力,他是這支隊伍的最高負責人,在京城陛見時雖然皇上說的含糊,但是他從德國歸來,隨即就放了這麼個重要的方面職務,提攜之意是很明顯的。而由於任務的重要性和敏感性,可以說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南壇縣位置雖然不是通衢之地,方便性上面畢竟差了點,但是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安全性要比大城市高多了,而且這裡還有個便利之處,那就是這個南壇縣離着南面的南定府只有一天的腳程,而離北面的東京大區首府河內的腳程則是三天,這樣一個離兩個重要城市都不是很遠的地方,用來作爲一個支持點來用有着很高的便利性。這是他點頭的考慮。

鐵良搖了搖頭,輕哼了一聲道:“你聽錯了,我們是暹羅人,奉朱拉隆功大帝的指派來這裡,至於要做什麼你是知道的。你們越南人是要甘心受法國人的奴役也好,是要起來抗爭也好,你是越南人,應該好好想想。”

阮生色轉頭看了看妻兒,又看了看鐵良,搖了搖頭說道:“大人還是信不過小人,暹羅人沒有生的如此高狀的,只有中華人氏,纔能有大人們這般偉岸的身材,大人剛剛說的,小人也常想過,只是法國人在這裡經營幾十年了,我們國小力弱,怎麼反抗得過?與其因爲反抗而遭受更大的傷害,還不如恭順點安分守己,這樣大家都能相安。”

“沒用的東西。”鐵良與左右對視一眼,臉上均都現出鄙夷的神色。

阮生色卻恍若未見,依舊跪在地下,神態自若的道:“大人們是有那個反抗的本錢才那麼說,換了你是我們,也一樣會這樣想,就算是你們中華,不也是不能越鎮南關一步麼?”

“放肆!天兵來救你們於水火,你們居然還如此愚昧不化!”鐵良怒了,作爲從德國留學歸來的年輕一代的鷹派軍官,過去的那些戰績在概念中是與己無關的。

“天兵來救我等,還不是出了法國人的水火,入了你們中華的水火?你們哪次來,不都是來奴役我們越南人的?”阮生色犯了驢脾氣,不理會妻子在一旁的拉扯,越說越是激動。

“咣——”,旁邊突然飛來一隻鐵鍋砸在阮生色肩膀上,轉頭看去,正是靜官兒氣憤憤地衝了過來,一腳將阮生色踹倒在地,撿起鐵鍋便還要砸,被衆人架住。他剛纔在門外警戒,一時大意差點被這個阮生色偷去告密,若是那樣他百死莫贖,所以本來就帶了一肚子氣,現下又聽這個阮生色不知好歹的胡說八道,便再忍受不住了,雖是被架住,口中仍罵罵咧咧道:“放你辣塊媽媽的屁,好好的人不做,非要舔法國人的屁股,你他媽的就是賤,大人們好心救了你的兒子,你不思感激,反他媽的在這裡放屁!日你媽的——”罵着罵着就掙扎着要繼續打。

“行了!”鐵良喝了一聲道:“越南人喜歡做順民,那也由得他們,我看你們這些越南人是不行了,也許要靠小一輩了。”說着看了看在牀上安睡着的阮生宮,微微一笑道:“我看也許這孩子還念着我們的救命之恩。畢竟人非禽獸阿——”轉頭朝靜官壓了壓手道:“不要激動,我們還是不要強迫他們好,靜官兒你去看看酒飯吧,我們吃了飯安歇一碗明天一早便走。”鄙夷的看了看阮生色,鼻間一哼道:“至於你說的那個,現在本大人有些信不過你了,呵呵,忘恩負義的狗才也一定做得出來告密的事情。”

靜官兒掙開身子,上前兩步指着阮生色的鼻子罵道:“你不要怕,老子不打你,你只知道越南,你可知道古時越南人本就是我中華裂出去的?秦時漢時均是我中華版圖,你腦袋昏掉了!如今講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數典忘祖!”

他畢竟是念過不少書的,一番話講的文縐縐的,那阮生色不知道是受了驚嚇還是什麼,怔怔的一句話也回不上來。

“走吧。”鐵良上來拍了拍靜官兒,和顏道:“你見識不壞啊,難怪醇王爺要讓你來呢。”轉頭招呼衆人出門。

進了院子,鐵良便就沉下了臉,轉頭對葉備陰狠的點了點頭道:“盯上了。”葉備會意,招呼了手下便散了開去。

果然這個阮生色不老實,正當鐵良他們享用着靜官指揮阮阿大阿二以及僱來的幾個民夫弄好的酒飯時,這個順民招呼了妻子抱起仍在熟睡的兒子起身回鄉下老家,自己卻偷偷溜出了門。

“靜官兒!”吳海濤拿着一隻肘子啃着,口中含糊的喊道:“耒個肘子弄得硬是不錯,老子心疼小白臉兒,給葉二孃留兩個。剩哈的你們莫動哈——”衆人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是在說葉備,想起葉備平時有些女氣的作派,這葉二孃的稱呼還真是貼切。

“老吳你留點口德吧。”曹羽哈哈笑着,一口酒差點噴出來,這越南土酒沒什麼酒勁,對於他這個湖南人來說跟水也沒多大區別,拍着吳海濤的肩膀道:“你莫說,你們四川人說話都是風趣!這葉備平時還真是有點。。。”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朝門口愣愣的看着。

吳海濤轉頭看去,也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粗豪的端起酒碗道:“怕個鳥,來,喝!”送到嘴邊,撇了一眼剛剛進門的葉備,仰頭飲下。

葉備瞪了一眼吳曹二人,匆匆走到鐵良身邊,打了個千兒稟報道:“沒錯,是去了縣衙,很多人見着進了房,似乎還是相識,兄弟們一直守着,趁他出門便殺了那個狗縣官。那縣官正打算出門點人呢。如今怕是要縣裡的人點人來拿這個軟蛋了。”說着盯了一眼吳海濤,直視着他道:“沒錯,真是個軟蛋!”說完眼角勾起,挑釁的看着吳海濤。

“軟蛋你說哪個!”吳海濤重重的將酒碗往下一放,跳起身來狠狠地說道。

“說你又怎麼了!”葉備昂起頭來毫不畏懼的看着他。

吳海濤哈哈一笑,坐下身來端起酒碗笑道:“不啷個,你想說我都說撒,沒的事。”喝了口酒道:“你辛苦了,耒裡還有兩個肘子,靜官兒手藝硬是好,來嚐嚐嘛軟蛋——”說着特意將最後的蛋字聲音拖的特別長。

虎組和熊組的人又是一陣暴笑,吳海濤以前與靜官兒對罵時,上過靜官兒這個當,如今卻被他學來用在了葉備身上,這喜劇效果就更加的強烈。笑了一陣卻注意到對方毫無反擊的意向,感覺有些無趣,擡頭看時,葉備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鐵良沉聲喝斥道:“大家身在異域,有些玩笑開開也就算了,不要弄出仇來,吳海濤你給我出去找葉備回來!大家沒吃完的打包吧,給狼組的兄弟弄多一份。收拾收拾,準備搞把大的!”

吳海濤怏怏的起身出門,剛一進院子裡便是一愣,卻見葉備正蹲在地下掩面啜泣,皺着梅摸了摸後腦勺咂嘴,硬着頭皮上前打算勸兩句。葉備警覺地扭頭一看是他,狠狠地拔出腰間匕首,厲聲道:“你滾開!”

“好。。好。。”吳海濤舉起雙手,狼狽地說道:“你莫哭,莫哭,我滾。。我滾還不成麼。”說完雙手抱頭向前一竄,在地下滾向前去。葉備根本沒想到這傢伙居然會如此滾開,噗哧一笑,下意識的掩口,便在這時吳海濤已經近身,一個擒拿手捏在葉備腕間,匕首咣的掉在地下。

“啊——”葉備尖叫了一聲。吳海濤頓時慌了神,低頭看着驚問道:“扎到腳了?”

葉備一掙手臂道:“手!笨驢!”

吳海濤這才定下神來,訕訕的笑着鬆開手道:“痛撒——”話沒說完,葉備早已反手一個耳光抽得結結實實,反應過來時,那葉備早已竄身走遠了。吳海濤撫着有些發燙的臉,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廊下鐵良笑着看着這兩個死冤家,搖了搖頭喊道:“吳海濤你個笨驢!回來幹活!”

縣令被人當衙刺死在官署內,這南壇縣衙炸開了鍋,因爲是刑命案子不敢輕忽,縣裡趕緊點了一百鎮兵,會同幾十個衙役,一面使人連夜報往南定府裡,一面包圍學校準備拿人。

到了學校,卻只見了阮生色被綁了高高吊在門口,連忙放下來一看,早被打得遍體鱗傷,搜撿身上,有一封法文書信卻是誰也認不得,只得收了檻車押回衙署再說。卻不料在回衙路上,被一夥人打了伏擊,二三十人人人使短槍,遠遠的開槍,這百多人被打悶了,又無從還手,長槍短刀的怎麼跟人家火槍打?只好鑽街竄巷的躲,那些伏擊的人還不放手,死死的咬住又打了一陣,到最後百多人只剩下三十餘人,再看時那阮生色已經被打死,幸好身上那封書信還在,急急的收束人馬趕回衙署又再加派人手往南定府治上報。

這一夜,南壇縣縣城大亂,紛紛說是有盜匪攻打縣城,打死了縣令老爺,先說是公學老師阮生色被盜匪打死,後來又來了新消息,說是阮生色受洋人指使,打死縣老爺而後又給洋人通氣,又打了一百多鎮兵,又有說法說是阮生色被法國人打死了,法國人還派人來打了鎮兵一個伏擊,總之,人心在憤怒中惶惶起來。

黃氏鑾兒子被莫名的人搶走,在街上驚慌失措中又聽說丈夫被打死,亂哄哄的搶進縣裡,果然見到丈夫的屍體,悲憤的責罵官府打死了自己的丈夫,而後在衆人圍觀下自縊而死。

鐵良在縣城西的鄉路上看着喧鬧的南壇縣城,嘆了口氣,轉頭下命令道:“西進奠邊府。”

這一路西去氣氛極是壓抑,不管怎麼說,阮氏夫婦是因爲自己的到來纔會有這悲慘的下場的。幸而有所感覺的吳海濤和葉備偶爾伴兩句嘴,阿大阿二抱着的那個叫阮生宮的孩子偶爾幾聲啼哭,才使得這夜行的路不那麼壓抑無聊。

正月十五元宵節,過了這天便是新春結束了,在乾清宮內的賜宴,一來是爲了感謝大小臣工過去一年對國家的貢獻,二來也是爲遠來的各藩屬國的藩王送行。

今年是藩屬來的最多的一年,由於過去三年裡接連兩場大捷,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宗主國的威勢已經隱隱有恢復往日強盛氣象的跡象。所以,暹羅國王朱拉隆功,天海松平志男,琉球尚泰,朝鮮李冕,南掌,尼泊爾的國王,以及蒙古諸王,甚至柬埔寨也有代表以私人身份來朝貢,但是由於身份問題,沒有資格參與這個新年宴會。

這一年的開局是歷來最好的,在宴會上,我宣佈了今年的國家重點在於恢復藩屬信心,自西風東漸以來,藩屬淪落不少,越南,浩罕(烏茲別克),拉達克,哲孟雄,不丹(尼泊爾附近,如今在巴基斯坦和印度境內)等國相繼脫離宗藩關係。

“這非是各藩離心,而是我大清這宗主國失德,更重要的是失威!”我總結這過去幾十年的宗藩關係道:“朕登大寶以來,一意復我中華往昔榮光,近年來琉球失而復得,天海新入宗藩,算是稍慰朕意。”舉杯邀飲道:“天海松平氏,自即日起,晉天海國王,禮部着賜印綬。諸位,爲我大清各宗藩敦睦乾杯!”

羣臣一起舉杯飲罷,鬆平氏謝恩畢。我坐下身道:“回思這些年宗藩情狀,過去一些藩屬國,一來是受夷人蠱惑,二來也是大清弊政。朕不諱言這個,過往有欺壓藩屬致使離心離德的事情,朕在位,這種情形便不會再有。還有一個,夷人往往以民族自決等冠冕堂皇口號,促各藩自願脫藩,而後各藩喪失了大清的保護,便淪爲夷人奴役之國。這種先甜後苦的騙局,朕是深有體會,譬如朝鮮李冕,你們便是如此差點要脫藩吧?自決?哼,說得好聽,以你朝鮮的地勢,自決有好果子吃麼?徒然招日本人垂涎。”

李冕聽我指名說他,趕緊離座磕頭請罪。我笑了笑點頭,使人扶了他起來道:“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的王位是朕冊封的,朕是恨你的先王愚昧啊,若不是心圖不軌,何來日後爲倭人所趁,宗廟坍於戰火呢?好了,回座吧。其實倭國早先也是中華藩屬。。。”說到這裡,轉頭若有若無的掃了鬆平志男一眼道:“可惜啊,中華聖德不夠,明治政府不慕聖化啊,其實倭王還是心向天朝的,就是這些底下辦事的人。。。”轉頭對寇連才道:“取照片給天海王看過。”

“喳——”寇連才應了一聲,施禮退開取來明治來北京朝拜十拍下的照片呈給了鬆平志男。見到日本人當作神明一樣的明治在這宮殿內給我行跪禮的一組照片,鬆平志男驚訝的張大嘴巴,轉頭看向我。

我笑着點了點頭,看着他感慨道:“日本君側有賊啊。如今他也不是大清藩屬,朕也沒那個名目去幫他。只好聽之任之了。日本將來是沐浴王道聖化,還是螳臂擋車碾成齏粉,全看日本人自己。”

說着壓了壓手製止鬆平志男,起身朗聲道:“諸位!朕有個宏願,西人常言說民族不同,那是西人愚昧,以血統論親疏,此何其悖逆先賢?聖人夫子有言,夷狄入中華則中華之。故而朕以爲,凡尊崇中華教化者,皆可併爲一大族,以克復西人以民族區隔,亂我宗藩的圖謀。這族名嘛,兩千多年前夫子就取好了,便叫中華民族!凡尊慕中華文化者,均乃中華民族同胞,無論滿,漢,朝鮮,還是西南諸國的各族,均在中華民族以下。”見座下人人均有難解之色,笑了笑道:“梁啓超,你來說說吧。”

“臣領旨。”梁啓超起身行了禮,朗聲說道:“中華民族者,猶如一母,其下滿漢回藏朝鮮等等,均爲其子。不擾原先之民族習俗風氣,但加尊崇王道聖化而已。如此,一來可抗西夷民族之論,二來亦有利宗藩團結,各族敦睦。宗藩一母同胞,自當如手足相親,我大清爲兄長,照拂弟妹,各藩猶如弟妹,共尊兄長爲尊。”

這個中華民族的提法,是我與梁啓超在平時討論中由我提醒,由他來提出的,這也是我不奪人之美的想法,本來就是人家提出來的,我只是提前讓他來“想”出來而已。在我親領滿漢八旗,滿洲八旗一百萬人已無原先八旗的區分併爲滿洲人之後,蒙古八旗以及漢軍八旗也在學樣進行,這就催生出一個大的羣體概念來取代原先的分旗羣體概念。

文化意義上的大民族概念,正當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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