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無傷此人。
長相粗莽,身形巨大,一看就是個戰陣無雙的猛將胚子。
給人的印象,一貫以來,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再加上他在興慶府開設武館以來,處處不爭,與人爲善,顯得脾氣很好的樣子,所以,就連門下弟子,都不覺得自家師父到底有多厲害。
或者說,有多聰明。
事實上,陳平一眼就看穿。
此人外莽內秀,心細如髮。
所以,此次出行,把城內賊曹諸事,全都託付與這位師伯。
並且,讓他全權監察城內江湖武者,細細斟別,揪出細作。尤其是聚衆作亂者,一一登記審問,但有二心者,全都擒拿斬殺。
這件事情,本來已經辦得差不多了。
韓無傷已經查出了兩家幫會聚集窩點,以及七家商行貨棧嫌疑處,正準備等着陳平回來,稟報上去之後,再行發動,一網打盡。
他還沒來得及動手。
陳平一行人,從混元宗歸來,竟然給了他一個最大的驚喜。
江湖人,天下事,最重要的,莫過於自家實力提升。
在韓無傷心裡,還有一個第二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家庭和美,門派興旺。
這一次,可以說人生的遺憾與理想,一股腦全都給他滿足了。
當下,高興得就像孩子一樣,逮着自家夫人仔細詢問了三遍,直問得司馬柔不耐煩了,把他的耳朵都揪得通紅,才美滋滋的拉下臉,求陳平小師侄也給自己來個道種。
接下來,不出意外的,他就是第二個突破混元金身大成的混元宗高手了。
與前掌門孫允一樣,離着金身圓滿,只差一步。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來,韓無傷的身體根骨稟賦,是何等優秀。
第三位突破金身大成的二長老虞志憲,就比他們兩人要差一點點,剛剛金身大成,離着圓滿,還差上蠻多,據估計,以這種速度修行下去,三月之內,就可以突破至圓滿境界。
其實,也算得是不錯了。
不說其他人,就說韓無傷。
如果說,誰的心情最是美好,那肯定就是他了。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覺得,人生至此,已然無撼。
酒席之上,他不但沒有覺得被陳平搶了自己風頭,反而坐在中堂,笑得跟個老丈人似的,一臉的傻相,見到人了,就直懂得灌自家酒。
若非體魄強橫無匹,可能菜還沒上完,自己就把自己給灌醉了。
然後,就發現刺客出現。
竟然以邪異手段,以自家武館女弟子爲託,想要刺殺陳平。
雖然有驚無險,刺客本人,也被陳平揪到了尾巴,追殺出城。
韓無傷仍然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無邊憤怒涌上心頭,還夾雜着一些悲痛和自責。
“這是我的失職啊,若非先前一時放鬆了警惕,讓人有機可乘,怎會發生如此惡劣的刺殺事件,果然,城內的那些城狐社鼠、雞鳴狗盜之輩,全都該殺,萬萬留手不得。”
他面沉如水。
一聲令下,上千人,立即分爲三個方向,橫掃而去。
很快,遠遠近近的,就響起了喊殺聲。
……
“這位師伯,做事就是太穩了,是好事,也是壞事。”
陳平足尖輕點高樓屋宇,身形化爲殘影,緊緊綴在刺客的身後。
還有閒心用出心靈感應,觀測城內動靜。
佈下五十餘顆道種之後,他發現,自己的心靈感應又再次提升了一步。
心靈力量無時無刻不在壯大。
身週三十丈方圓鉅細無遺,所有情緒波動,都掌握得清楚,更別提諸如殺意、惡意等負面心情了。
在他的心靈感應之中,更是明如火炬,分外耀眼。
不得不說,前方刺客的輕功是真好。
以先天后期巔峰的修爲,催動輕功,如同流星劃空,幾乎不用四處借力,只是真氣體內循環,一口氣就可以躍出數十丈直至百丈。
這門輕功,看起來就與自家蝶舞燕回是同一等級的功法,比起當初的採花淫賊可卻是快了五六倍之多。
修爲不一樣,催動輕功的真氣不一樣,速度和靈活,自然就不同。
但是,對陳平來說,對方雖然輕功着實了得,卻也沒有放在眼裡。
真要全力用出蝶舞燕回和七星步,他有把握,三五個呼吸之內,就能追拿擒殺對手。
畢竟,自身已然突破了大宗師境界,就算是氣血罡勁催動輕功,沒有真氣催動那般靈巧萬變,速度和反應上面,卻是半點也不輸能融入天地元氣牽引無窮大勢的真氣合一大宗師。
心靈之中感受到那股竊喜告訴他,此人自以爲得計,一邊逃,一邊正高興着呢。
“我就讓你,再高興一會,最好,殺出來的伏兵,更強一些。”
陳平眼神淡漠,看着此人背影,就像看到一個死人。
“不過,逃得太過輕巧,跑得屁股都翹起來了,讓你太舒服了,不太順眼。”
他心念一動,越過城牆之時,探手輕輕一招:“弓來。”
值守的衛卒還沒來得及反應,抓在手裡的長弓利箭,已然騰空而起,劃出一道流光,呼嘯落入陳平的手中。
“崩……”
一箭射出。
前方空氣炸裂。
長箭還在半空,就發出隆隆雷音,摩擦出炎陽火意,閃了閃就到了前方刺客的後心處。
“好快的箭。”
秋官心中微沉,用盡全身解數,手臂像是柔若無骨,劍光往後疾斬,
身形破風急逃的同時側身閃躲。
噗……
劍光斬斷箭芒,還沒等秋官心中鬆上一口中氣,他左臂微冷,巨力震盪全身。
百忙之中,他低頭一看,就發現,自己整條左邊胳膊齊肩而斷,化爲晶藍冰粉飄飄灑灑落到身後。
此時,劇痛才傳入腦海。
秋官一聲淒厲痛叫,心中升起巨大恐懼來。
‘這是什麼箭法?爲何如此歹毒?’
明明已然斬碎箭桿,卻仍然有一股力量斜斜波及自己。
若非側身得快,很可能整個身體,全都化爲冰塊,直接被擊碎了。
這一刻,秋官再也顧不得假裝逃亡,他是真的怕了,是真的拼出了吃奶的力氣,瘋狂逃逸,比起先前的速度,更快了三分。
十數個呼吸之後,已經穿過一道叢林,到了一處荒嶺巨巖之前。
秋官也不回頭,感受到如附骨之蛆般緊緊鎖在心頭的殺意,如同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涌上心頭。
他差點就精神崩潰,最後時刻,幾乎是連滾帶爬般,掠過巖頭,一掠而下,竄入松林。
“原來如此。“
陳平前腿後腿。
如同流光掠影般,拉出一道長長殘影,追到岩石上面,心頭就浮現巨大陰影。
腦海之中,三陽急旋,心靈力量如漣漪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席捲。
他感受到了深重殺機。
也感受到了地面那蓬勃欲起的烈焰。
身前三十餘丈,身後十丈,全都不安全。
他面上浮現一絲冷笑。
明明是急速前衝,身形撕裂空氣,卻彷彿失去慣性一般,由前衝轉爲後退。
就如春燕掠波轉折,輕靈快捷至極。
讓人甚至來不及有半點反應。
看在眼中,映入心靈,再到反應過來。
陳平已經退出十丈之遠,身形還在飛速後掠。
轟……
火浪滔天,無數泥土碎石,如雨點般,向着四面八方濺射。
濃濃黑煙,縮放之間,沖天而起。
一股氣勁波紋,如巨浪般拍壓,掃平一切。
刺眼光芒稍稍暗淡下來,四周一片噼哩啪啦的細碎落石聲中,兩道鬼魅般的影子,從山嶺兩側貼地疾竄,於濃濃煙霧中,已然殺到。
“他受了霹雷火光一擊,就算不死也會重傷,趁他傷重,出手。”
高瘦身形金面人,腳不彎,肩不搖,閃動身形,身前就亮起一抹刀光。
刀光分山斷嶺,煙塵、碎石、火光全都被一斬兩斷,當頭切向陳平肩頸。
刀鳴響處,四面碎石和泥土全都變得粉碎,化爲颶風狂卷。
“言家斷浪刀,三重疊浪,火候差了點,地榜前十都不一定能殺得死,竟然敢來殺我?”
被斬開煙霧和塵土之後,高瘦金面漢子眼眸緊縮,他看清了眼前景像,只見對方青袍烈烈隨風,身上點塵不染,在火光餘輝照耀之下,面上金光隱隱,恍如寺廟神佛。
最關鍵的是,隨着這一刀斬下。
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巨大的後悔。
如山如海一般的壓力,悄悄然就壓到心頭,讓人手軟腳軟,用不出絲毫力量。
他想要後退,卻發現,自己的身軀根本就不由得自己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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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青袍年輕人,就如風眼漩渦般,只是靜靜站在那裡,就吸納四面八方天地靈氣,扯動身形。
[飛蛾撲火]
不知爲何。
高瘦金面漢子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然後,就看到一隻金色手掌,輕飄飄的印到自己的腦門之上。
啪……
高瘦金面漢子,腦門塌陷,裂開,身形如同風箏般,向後飄飛。
還在半空,生機已絕。
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沒有發出來。
那一刀,當然也沒有徹底斬下去。
還沒碰到對方的衣服,就已被氣勁衝擊,脫手反彈,飛得比他還要快捷。
另一個方向,矮壯金面漢子貼地狂襲。
雙掌微錯。
一雙寒冰,一手烈火。
牽引天地元氣,打得前方半邊成霜,半邊熔金。
熾白亮藍兩色光輝衝擊轟鳴,一往無前。
也是牢牢鎖定煙塵之中那道氣機。
他剛剛衝了出來。
就看到高瘦金面金十八刀飛人飛,死得乾脆。
心中發冷,此人卻不退反進,狂吼一聲,雙掌合攏,冰火旋轉,一掌快如閃電,重若山崩般印到陳平胸前。
“風雲閣這麼多先天后期嗎?背後到底是誰操控?”
陳平站在原地不動,身上金光流轉,琉璃血罡悄無聲息的出現,探出體外一尺,形成厚厚罡牆。
矮壯金面漢子金二十七,雙掌印落,如中敗革,嘭……
那流金罡牆只是微微震盪了一下,冰火兩色能量倒撞出去。
比來勢更快更猛。
“大宗……”
他心靈震駭,只來及吐出兩個字,身上二百零六塊骨頭,已經齊齊爆碎,半邊身體化爲焦炭,半邊身體化爲冰霜……
譁……
被餘波震盪,他的身體散成一地。
“只來了三個先天后期,真是讓陳某人失望啊,這也未免太過小看我了吧。”
他微微彎下腰身,撿起金面看了看,就發現,這個面具做得十分精巧,是軟金製作,戴在臉上,卻是輕若無物。
用劍鞘稍稍翻了翻兩人衣裳,發現除了兵器和金面之外,身上什麼好東西都沒有帶。
陳平搖了搖頭,緩緩踏步前行。
也不在意前方仍然熊熊燃燒的火光,穿過火焰熔岩,穿過煙塵灰燼。
前面一片松林。
開始,還能看到一些腳印痕跡,漸漸的就消失不見。
連氣息也消失了。
“逃得倒是挺快,這麼不講義氣的嗎?”
陳平看着身前一片寂靜的松林,看向遠處長河大山,一時無語。
……
“籲……”
秋官滿頭滿臉溼透,前胸背後衣服也是緊緊沾在身上。
倒不是因爲輕功運使太急,氣血沸騰,因此身冒熱汗。
他是被嚇的。
先前的輕鬆算計,自得意滿的情緒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惶恐……
身爲風雲閣金面刺客,對標的就是單獨刺殺地榜前二十排名的目標,還能有一半的成功機率。
每一個金面刺客,考覈十分嚴格,是一次次艱難任務慢慢晉升上來,其中絕無濫竽充數之輩,個個都是先天后期,達到天人感應層次、武意大成的頂尖人物。
當然,評定金面刺客既然這麼難,也必然有着同等的待遇。
不出任務的時候。
他們有學不完的神功秘技,有最趁手的神兵利器,江南瘦馬、北地英雌,隨意享用。
更別提山珍海味,奢華用度。
在風雲閣裡,只要你有足夠的武力,能完成足夠的任務,各種享受那是應有盡有,超出常人的想象之外。
也正因如此。
明面上,有些人或許是大俠,是豪門子弟,是幫派長老。
暗地裡,也可能就是風雲閣的頭牌殺手。
這次出手,已經算是極度高估了目標,不但派出三位金面協同配合,並且,還設下隱險陷阱,先行挑動情緒,可謂方方面面無所不用其極。
秋官自問,如果是自己遇到這等刺殺,很可能一個照面就死無全屍了。
哪裡還有半點生機?
但是,先前的經歷,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從來就沒有接過這個任務。
從頭至尾,除了那個小姑娘腦海裡精神被引發,送上有毒的金鯉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全都在對方的掌控之中。
自己無論怎麼逃,怎麼引誘,都沒有起到半點作用。
那位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上八九歲的年輕人,就像一頭懶洋洋的大貓一般。
而自己,就是一隻老鼠。
從始至終,都只能在對方的爪牙之下掙命。
這還沒照面呢,首先就丟了一條胳膊。
然後,他眼睜睜的看着對方輕描淡寫就破了陷阱,躲過爆炸。
並且,看到那人如同捏死兩隻螞蟻一般,把金十八和金二十七,輕飄飄的弄死。
到了此時,秋官再也沒有半點僥倖之心。
他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
甚至,不敢逃去大山大河。
只覺得天下之大,完全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先前,對付那小女孩的時候,下手狠了點,不但爆破了她的精神,下了一個引子,引爆筋骨血肉……”
手底下不知有着多少條人命的秋官,一直以來,號稱從來不曾後悔的風雲閣刺客,此時罕見的有了一絲悔意。
假如我不那麼作死,會不會就逃得輕鬆一點。
就算是再次進了城,身後也沒有任何身影追來。
他仍然感覺到全身涼嗖嗖的,沒有一絲安全感。
“雲七爺,對,只有他,他能護住我。”
心慌意亂之下,秋官選擇性的忘掉了一件常識,遇到危險,絕對不能去找自己這一組的頂頭上司,那處絕對的隱秘據點。
他還有着大好前途,有着潑天富貴。
他不想死。
……
近段時間,興慶府風雲變色,不少豪門大戶重新洗牌,每天都有人頭落地。
要說城內商人,在這種情況下,全都匆匆離開,撤離興慶,也不是。
至少,以隆昌商號和四海商號爲首的一批人,就過得很好。
他們是第一批捐了一半家產,資助陳大將軍招募兵馬、力抗胡人的熱心人士,因此,得了將軍府的特意嘉許,生意不但沒有破敗,反而更興旺了一些。
就如此時。
城內四處搜拿作亂武者。
四海商號雲家門外,還有二十餘宣武衛護着……外面人來人往,時不時的傳出喊殺之聲。
宅院之中平靜安詳,秋毫無犯。
“金滿山,銀滿山,比不過興慶一個範,哈哈,笑話,真是笑話,這哪裡是我的家產,其中苦處,又有誰知?”
範老爺略顯肥胖的身子,懶洋洋癱坐在太師椅上,手裡端着一杯極品雀舌,看着嫋嫋熱氣升騰,不知在想着什麼。
堂外數十丫環婢僕,全都靜悄悄的,離得較遠,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生怕驚擾了自家老爺的思路。
正在這時,院中風起,一道身影如流光般掠過,沒有驚動院中婢僕。
人影一晃,已從窗戶穿入,開口小聲叫道:“雲……範老爺,快快,密室在哪,容我躲上一躲。”
本來悠閒慵懶的範老爺,面色一變,伸袖微拂。
四周光影錯落,天地元氣呼嘯,把門窗鎖得嚴實,他厲聲道:“章硯秋,你竟然找上門來,任務失敗逃得遠遠的也不會嗎?竟然找到我家來,真是蠢貨!”
範老爺提掌聚勁,差點一掌把這小子給拍死。
“雲七爺,還請救我一次,不看我的面子,也看我爺爺的面子。這一次,咱們是真的捅了馬蜂窩了,情報嚴重錯誤,那陳平,他不是先天后期,是大宗師,他是大宗師啊……”
章硯秋聲音都帶着哭腔了。
他比誰都明白,單憑自己,想要在一個肉身境大宗師的手下逃生,基本上就沒有半點希望。
他甚至懷疑,對方不立即下手,肯定是暗戳戳的跟在身後,想要圍點打援,拉出自己的一溜同夥出來。
有同夥出現,自己還能活,一旦己方力量出盡,那麼,自己就死到臨頭了。
對方就是用的陽謀。
破無可破。
我就放你跑,你隨便跑。
只要找到高手能救你,你就活。
要不,就死。
這種情況下,怎麼選擇,還用想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