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早朝都在裴子閆的發怒之下草草而散。許是他也在冷靜,幾日以後終於變回了原先那個沉着從容、翻手即可覆*的大祁國皇帝,當着滿朝文武宣佈:“即刻擬旨,選秀一事就在中秋以後舉行。”
離中秋,還有兩個多月。
早朝過後,恍恍惚惚出了宮門,我只覺今日日照尤爲刺目扎眼,張眼所見之無不有一種頭重腳輕之感。
“今早還想吃豆漿油條麼。”
清潤溫和的話語響起在耳畔,我眯着眼睛側頭看去,見是秦方辭跟了上來,不着痕跡道:“秦大人請自便罷,今早我沒胃口不想吃東西。”
“怎的了?”秦方辭淡淡挑眉,“身子不舒服?”
我胡亂道:“沒有,大抵是昨夜沒睡飽罷。”
秦方辭沒有再多說話,只默默地與我一同走在喧鬧的早市上,收斂了平素慣有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十分沉靜,竟有兩分難以接近的冷清淡漠。走了一段路程之後停留在翠心樓門前,我好心提醒他道:“秦大人請自己用早飯罷,在早市吃亦或是去吏部吃,下官就不奉陪了,就此告辭。”
“葉琤。”他低低喚我。
纔將將一轉身,秦方辭倏地拉住了我的手腕,在我壓根兒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拐身就把我拉進了翠心樓裡。
他要了一個雅間,將我帶上二樓。
整個過程就只用了片刻時間,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而後我就莫名其妙地坐在二樓雅間裡,小廝送來清雅的茶和精美的點心。
我愣愣地看着他,道:“不是說了,我沒胃口。你拉我進來是作甚?”
“不是說沒睡飽麼”,秦方辭拉我到一張乾乾淨淨的長榻上,自己坐下以雙腿作爲枕頭,攬下我的肩睡在他的腿上,“你睡吧,我陪着你。”
我不曉得秦方辭搞的是什麼名堂,想起身,卻被他一手摁住了側頸無法起身。他的手指摘了我的官帽,解開我的長髮,手指摩挲在發間,說不出的輕柔舒緩。
不光是他的笑,他這個人,舉手投足,都有一種給人安定的魔力。何時起,我竟對他有了這麼多的認同。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本來是不困的,在秦方辭有一下沒一下似安慰一般的輕撫中,我居然真的睡着了。醒來的時候頭腦清明瞭許多,也已經是一大上午過去了。
我依舊是枕着秦方辭的雙腿,身上還披着他的紫衣官袍。房裡茶已涼。仰目看去,秦方辭靠着榻頭,闔着雙目。
脣角清淺,彎長的睫羽在下眼瞼投下濃密的陰影。
我只輕微地動了動,怎知就將他驚醒過來。張開雙眼的時候,帶着惺然的睡意,琥珀色的瞳仁掩映着淺淺的光亮。嗓音裡沙啞未褪,他捏捏鼻樑道:“睡夠了?”
我坐起來,將衣袍還給他,道:“謝謝,你的衣裳。”
“不客氣。”薄脣如勾,他笑得謙謙溫和。
重新招來一壺熱茶,就着吃了一些酥香的點心。出翠心樓的時候,將近中午。他笑問:“浮生偷閒半刻懶,葉大人可精神了些?”
我回道:“精神了不少,多謝秦大人的盛情款待。”不光是睡足了吃飽了,也驅趕了我的消沉。
道別之際,秦方辭突然又問:“今日葉大人忙不忙?”
我道:“不忙,怎麼了?”
他帶着滿眼笑意看着街上來往行人,道:“我也不忙。聽說臨街巷那邊的古玩市場又來了一批新貨,有沒有興趣去看一看?”
我應下:“好啊。”
回家換了便衣,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我在門口便看見秦方辭從巷子頭那邊款款而來。月白的衫子,笑意盈盈,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搖着一把摺扇。
臨街巷很偏,再加上午間日頭烈,路上基本沒有什麼行人。一條窄街上,裡邊是一間間裝古玩的鋪子,外邊是一條寂靜流淌的小河。小河邊上的迎春開敗了,只剩下星星點點的鵝黃暖色,香氣也若有若無。
一間間鋪子逛下來,新奇的玩意兒見了不少。秦方辭總能和鋪子老闆三兩句話閒聊得很對頭,一把摺扇在他手上時而展開時而合上在指間悠然打着轉兒。在我看得目不暇接的時候,他湊過來問我:“可有看上眼的?”
莫看裡面的擺件兒大多數又髒又舊,看起來很符合古玩的外觀特性,只是在這行裡混久了的人都知道,其中大部分物品都是故作的贗品。
我搖了搖頭,秦方辭便輕輕笑兩聲,道:“你眼光還挺高。”
我反問:“那你看上什麼了嗎?”
秦方辭但笑無語。
鋪子外邊,總也擺着或龍子睚眥或獨角貔貅一類的招財獸,以及掛着古銅錢或者是沉香木葫蘆。走出門口的時候,隨手一撥那些銅錢和葫蘆,發出的清脆聲響十分悅耳。
秦方辭笑眯着眼睛,搖着扇子優哉遊哉道:“本是想送你一件小玩意兒,怎想你挑不上,可怎麼是好。”
我愣了愣,玩笑地接話道:“既然是要送,一般贗品秦大人怎好拿得出手。若要是一會兒我真看上什麼了,就怕秦大人不捨得。”
後來我倆進了一間不怎麼起眼的小鋪子,老闆是個半老的老頭,也不起身相迎,自顧自地窩在椅子上看一枚印章的紋路。
我走走看看的時候,秦方辭便站在老闆跟前,瞅了兩眼,問:“這好像是當年昭妘帝身邊皇夫隨身攜帶的象徵印章吶?”
我愣了愣,看見老頭一頓,端詳了下秦方辭,道:“你也知道?”
秦方辭微微一笑:“略知一二。”他指指那枚印章,“昭妘帝喜愛伽南木,此木珍貴自帶幽香且百年不腐,現如今已經很難尋了。”
這昭妘帝,是北遙國有史以來的唯一一位女皇帝,也是十三年前北遙的最後一位皇帝。她一生只納了一位皇夫,並與其舉案齊眉,只可惜雙雙死於戰亂無法白首偕老。北遙國的宮廷物品,有不少一部分流落到了民間。
老闆將印章遞給秦方辭,問:“那公子看看,這印章可有真假?”
秦方辭放手裡端詳了一番,再放鼻尖聞了聞,挑挑眉道:“老闆這裡寶貝不少。”
鋪子老闆聞言笑逐顏開,道:“還有一樣寶貝,不知公子可有興趣?”
話音兒一落,我在裡邊極不起眼的櫃檯上看見了一枚古銀色的同心鎖,模樣小巧卻是十分精緻,不由怔怔地問:“所謂寶貝,可是指的這個?”
一枚印章,一枚同心鎖,俱是昭妘帝與其皇夫的東西。象徵着兩人情堅不移。
老闆很快便熱絡了起來,跟我們講他新得來的這兩件東西的故事。同心鎖是昭妘帝和皇夫的定情信物,而那印章則是昭妘帝親手所刻就的。
秦方辭手指上掛着那枚同心鎖,晃在我眼前,問:“喜歡不喜歡?”
“喜歡。”我如實道,“你肯送給我?”
莫看東西小,一定價格不菲。
只是我沒想到,秦方辭出手何其闊氣,不僅同心鎖他買下來了,連那枚印章也一併買下。出了古玩店,我把玩着古銀同心鎖,心中一動不由問:“昭妘帝和她皇夫的定情之物輾轉到你我二人手上,我們非親非故,這樣是否有些不合適?”
秦方辭一愣,旋即目色流轉,扇子敲了敲下巴道:“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一說倒真是那麼回事兒。”他笑盈盈地看着我,“怎麼,不敢要了?”
我將同心鎖收進懷中,道:“有什麼不敢的,物是人非。我又不是當年的昭妘帝而你也不是我皇夫。”
“你能這麼想就對了。”
只是秦方辭帶我來逛古玩店,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也或許,他那枚印章和我手裡的同心鎖,也都不是一個巧合。
走到正街,正逢侍衛隊伍好不張揚地穿街而過,百姓皆退避兩邊。一頂粉色八檐軟轎正從遠處緩緩入得人們的眼簾。
待近了一瞧,軟轎輕紗低垂,裡面坐着一妙齡少女,形態曼妙。
扇子一敲手心,秦方辭嗓音平緩淡淡道:“今日倒是個好日子,公主回宮了。”
他口中所說的公主,正正是八檐軟轎裡坐着的那位,名諱裴瑤,封號長瑾,乃裴子閆異母同父的妹妹。皇室兩位閒王在京外已有自己的封地,便只剩下這一位公主還留在宮中。
只是打她十四歲宮中母妃亡故一事,她守孝三年,原本準備了兩年有餘的選駙馬事宜也暫時擱停。三年間,這位公主便一直在外遊歷。
如今若是不看見人回來,大抵我都快要忘記了有這麼一個人。
也是,再隔兩月,就是八月十三了。
可能,我與大祁國的這位公主,天生就八字不合。從前有些過節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可以不談,可如今她將將一回京本來也沒我什麼事兒,最終偏偏驚擾公主鸞駕的罪名就稀裡糊塗地扣在了我的頭上。
當時眼看着長瑾公主的鸞轎在街上堪堪行過,百姓未敢擅自有大的響動。偏偏那個時候,街對面一黃衫少女和一長毛白犬的影子一晃而過,頓時在我心頭激起了千層浪。還不等我暗叫不妙,對面少女看見了我和秦方辭這邊,便朝氣明暉地笑揮着手裡羅帕,大聲道:“阿姐~秦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