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涼涼的手指伸過來擡起我的下巴,迫使我和他對視。只消一眼,看見他那頓然而起的寒意和一雙幽魅得似要看穿人心的狹長雙眸時,整個人沉入冰窖。心裡漫起的苦澀和疼痛,一絲一絲如抽絲剝繭,越想要掙扎越煎熬得厲害。“你再說一遍。”
我垂下眼簾,死死咬住脣。
裴子閆又道:“朕讓你再說一遍,你有什麼了?”
再擡眼時,我故作鎮定地看着他,道:“有婚約了。”手指不住地顫抖着,唯有死死掐着掌心不露出端倪,“皇上不必問他是誰,他只是個平凡之人。我只想和他過平凡的生活。”
“可是……真的?”他紅着眼,似一頭即將發狂的野獸。
“千真萬確。”
裴子閆一手甩開我的下巴從座椅上站起來,朗聲大笑,笑得所有人大氣不敢出。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葉琤,好,好得很!”
隨後裴子閆闊步離去,周公公嘆了口氣終是放下了那捲明黃聖旨,又取了別的聖旨開始宣讀冊封。一共三位妃子,四位嬪位,餘下的就是幾位貴人才人。
這三位妃子,一位是丞相之女蘇情,一位是武將之後劉瑾,還有一位是朝中禮部尚書的妹妹穆司雪。
之所以這般冊封,目的十分明確,也不過是爲了籠絡朝中大臣。這蘇情和劉瑾的孃家在朝廷裡一文一武相互制衡,而穆司雪則不是靠她禮部的哥哥的關係,而是靠她還有一位弟弟乃大祁國之首富。
我和裴子閆,便是在這個夜晚,徹底斷了。他做得很乾脆,也很殘忍。永遠,都不再有可能將我們之間的裂痕再縫合起來。
裴子閆點了蘇情侍寢,也點了我緊跟御前侍奉。
讓我親眼見證和記錄,他是怎麼跟寵妃歡好的。
彼時宮殿裡紅燭嫣然紗帳旖旎,薄衣女子躺於榻上,裴子閆步步上前,揭去她身上的薄衣,脣落在美人脣上。
我縮在牆角,哆嗦着努力握好筆。
“給朕一筆一筆記清楚了,看着朕今晚是怎樣臨幸蘇妃的。”一字一句,不帶絲毫感情。
牀榻那邊,很快響起了女子千嬌百媚的承歡喃聲。我抹了抹眼睛,奈何視線一片模糊,一邊胡亂地在冊子上書寫着,一邊顫聲念着:“天景七年,十一月十三,皇上臨幸、臨幸蘇妃……用盡十八般姿勢…...香豔勁爆……神、神勇無比……”
眼淚憋得厲害了,也會有一天如洪水成決堤之勢。
後來,寢殿裡無聲無響。恍惚間,有一隻手伸過來扶我。我仰頭看去,見是裴子閆長髮凌亂身上隨意披了一件薄衫,神情複雜。“阿琤……”
我衝他笑,極力地笑,啞聲道:“子閆,不想你比我狠。”從此,你是君,我爲臣,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轉身的剎那,裴子閆握住了我的手腕,緊得像是要捏碎我的腕骨。平白讓我覺得,要命的嫌棄。前一刻,這隻手,還脫了姑娘的衣裳,撫了姑娘的肌膚。他的嗓音裡裹着濃濃的害怕,跟我說:“阿琤別走。”
我收好冊子,道:“還請皇上自重。皇上與蘇妃娘娘新婚大喜,卻來拉微臣的手,惹蘇妃娘娘空虛寂寞,明朝蘇相怕又是會參微臣一本了。”我拼了命掙開他,他力道大得驚人。那一刻,腦海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我寧願扭壞我這隻胳膊,也不想他再拉着我。
最終我痛得喘氣的時候,裴子閆還是鬆開了我。我唏噓道:“其實這樣也好,真的。你早就不是當初讓我一心相許的裴子閆了,而我也早不是那個傻傻等在梨樹下的葉琤。你以爲,有些東西被你扔掉了一次,回頭想起來便要再拾起,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嗎?東西可能如此,但感情不是。”
若非寒星稀疏夜風凜冽,我沒有意識到,原來已經入冬了。這麼冷。我兜兜轉轉地在這深海般的皇宮裡奮力奔跑着,從來沒覺得這個地方這麼冰冷這麼逃之不易過,像一個牢籠,困住一個人,捏住一顆心。
沒看前方路,一個猝不及防,我忽然紮在了一堵肉牆上。
熟悉的月華衣衫,熟悉的一雙總是帶着笑意的眸子,他是一位令不數姑娘趨之若鶩的京中第一公子。濁濁繁華鬧市,翩若謫仙。我努力瞠着眼,望着他。
他道:“我在宮門等了一陣,見你過了時辰還沒出來,便進來看看。”
每夜,這個人都一直在宮門等我,或懶懶地靠在轎中,或孤寂地倚在高高的宮牆外。總曉得我什麼時辰該出來。
“秦方辭……”我張了張口,還是沒忍住嗚咽出聲,再也繃不住眼淚傾落而下,“你不必這樣的……”我緩緩靠過去,像是抓住了僅有的救命稻草,緊緊抱住了他,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悶悶壓抑地哭泣。
他僵了僵身體,一手將我抱起飛檐走壁出了皇宮。
漆黑的巷弄裡,秦方辭將我放下,背靠着牆,雙手摟着我輕輕順着我的背,溫柔道:“哭吧,現在沒人能看得見。就是我也看不見。”
這一晚,是我覺得最難過的一晚。比當年被那麼多比我出生好比我漂亮的官家小姐奚落我配不上裴子閆、比被那麼多女孩子推地上狠狠踩,還要不堪。
一段情,身不由己地展開,最終將身不由己地結束。
我拽着秦方辭的衣襟,一點也沒跟他客氣。當真哭了小半夜。直至他站得累了,順着牆滑坐在地上,我倚在他懷中拿他的袖子擦鼻涕。
我喉嚨澀痛,顯然哭了一場以後心裡好受了不少,聲音沙啞地直截了當地問:“秦方辭,你爲什麼對我這樣好,別拿我們是朋友當藉口。我身上有你想算計的東西對不對?”
秦方辭頓了一下,隨即笑得繾綣:“裴子閆失去了你,是他莫大的損失。”
“你只需回答我是還不是。”
“葉琤,你當真不記得我了?”那一聲輕輕的反問,如菲玉敲擊在心頭。繼而是那一聲雲淡風輕的笑嘆,“我算的是你整個人。”
罷了,再跟他拐彎抹角也是徒勞無功。我默默從秦方辭懷裡抽出來,理了理衣角想站起來。不想忽然手撐地,驚起一股鑽心的疼痛,不由呲了一聲。
“怎麼了?”秦方辭輕輕托起我的手腕,問。
這才驚覺腕骨火辣中燒,一動便痛,不禁心裡苦笑。終歸是傷人傷己。我若無其事地抽手,道:“沒事,可能是脫臼了罷,我回去接一接就會好的……喂!”
怎知秦方辭突然又將我抱起,固執地往巷弄深處走,道:“去我那裡,我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自己會弄,今晚多謝你……你放我下來!”
秦方辭笑裡添了兩分邪氣:“這麼夜深了,你不要叫這麼大聲,吵着人了不好。”
“吵着人了不好?”我道,“你這麼夜深還帶一個姑娘回家,更不好吧?”
“又不是沒帶回過。”
“……”我有些氣憤,一心呈了口舌之快,想也沒想就脫口道,“你已經是一個有婚約的人了還帶姑娘回家,你不覺得很沒道德嗎?”
秦方辭步子快,話語間已到了他的家門。微弱的燈籠火光映照着他的面龐,他在門前頓了頓,側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說:“原來你在意這個。”
“在意你大爺!”
他笑兩聲,翻身便入牆。
再次在秦方辭這裡過了半夜,手腕接好了,間歇性地敷了幾次冰,清晨才消腫。道是夜裡格外涼,清晨推門而出,才覺天地純白無垠浩浩渺渺,竟是落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雪飄飄灑灑舔着我的衣角,我站在迴廊上怔神間,隔壁房門清脆一聲響被人從裡打開。我聞聲看去,秦方辭正好從屋裡出來。
身上披着一件長衫,墨長的髮絲散在衣襟上未束,眉宇間是清散的悠閒和懶意,與世獨立。仿若與這降落的雪一般,乾淨無暇。
他擡起眼簾看一眼院中之景,溫溫沉沉地笑着,平淡地道了一句:“喲,下雪了。”憑白讓人覺得安心。隨後眼風一轉,落在我的身上,便問,“冷不冷?”說着不等人回答又轉身進了屋,拎了一件大氈出來,不容拒絕地披在我身上。“今天不要去宮裡了。”
我緊了緊白氈,“嗯”了一聲。
秦方辭又問:“什麼時候回去?你先進屋再躺一會兒,我讓下人弄點清淡早點,等我早朝回來以後送你回去好麼?”
我笑道:“不用這麼麻煩。你儘管去早朝吧,一會兒我自己曉得回去。”說着我伸手遞給了他一封書信,“這個,還請你幫我轉呈給皇上。”
秦方辭接過來瞧了兩眼,嘴角彎彎:“辭呈?”他將書信收進了懷裡,撇撇嘴,“那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我愣了愣,他人已走出迴廊,白影投入雪天裡,素手撐開一把青傘。我道:“真的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你早朝吧。”
秦方辭淺淺笑道:“無礙,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
整條允通巷的地面覆上了一層積雪,兩邊瓦檐淡妝素裹,瑩瑩冬日雲淡天長。腳踩在地面上,了無聲息。明明是回我自己的家,卻像是被秦方辭帶着走。
大老遠就聽見葉家湯圓清早興奮狂熱的一聲吼,約莫一年才見一次的雪,和它一樣的白,於是它就像是看見了老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