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不顧捱上對手一拳,向我奔來。坐在我身前,細緻溫柔,輕聲道:“不怕,不怕,我在。方纔前堂有事,所以回來得晚了……”話未說完,他嘴角不慎滑出一縷血絲兒。
那樣豔麗刺目的顏色,與他身上的緋袍一般無二。
我爲他輕輕拭去血跡,道:“別打了,總歸你沒有來遲。你傷了皇上,明日指不定皇上就要治你的罪。”
“大不了,不做官,我攜你遠離這些紛爭是非。”秦方辭道,“即便是明朝赴黃泉,皇上企圖染我髮妻一事,我做鬼也不會放了他。”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秦方辭的話像是一枚滾燙的烙印,烙進了我的心尖上,那樣灼熱的溫度,讓寒涼的心得到融融的暖意和慰藉。
裴子閆僵僵地站在門角,神情狼狽。他的便衣護衛恭恭敬敬地候在門口,迎他回宮。轉身的剎那,眸色暗淡再也無法亮起來,道了一句:“對不起。”
後知後覺。裴子閆總是這樣後知後覺。總是這樣後知後覺地錯着,混賬着。
他出門之後,我啞着聲音道:“皇上,微臣今日已嫁做新婦,應當遵守新婦三從四德,從此只願在家相夫教子,不宜再在外拋頭露面。因而太史一職,微臣請辭。還望皇上另擇賢能。”從此,連僅有的君臣情分都沒有了。
裴子閆頓了頓,消失在了門外的夜色裡。
新房裡,我和秦方辭,久久沉默。我張了張口,澀然道:“方辭,我想沐浴。”
“好。”
看見他出去準備,我纔敢從牀榻緩緩移了出來。
不久,冒冒失失的丫頭闖了進來,瞅見滿屋子的狼藉愣了愣,紅着秀臉道:“夫人,浴、浴湯已經準備好了!”
我道:“放裡面去罷。”
隨之秦方辭也跟了進來,去櫃裡取了雪白的綢裳搭在屏風上,與我道,“洗好了換上這個。天冷,莫要着涼了。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麼事你便叫我。”出門帶上房門的時候,聽聞他對那丫頭道,“今夜我與夫人在書房歇,去書房掌燈吧。”
“是。”
水穩穩熱熱地將我包裹起來,我在浴桶裡呆了許久,什麼都是空空的。腦子裡空空的,心裡也空空的。
直到水溫將涼,外頭秦方辭的聲音柔和地響起:“葉琤……還好麼?”
我回過神來,應道:“好,很快,很快便好了。”伸手抓過一旁的毛巾,沾了水即往脖子上和手臂上搓,用力搓拼命搓,凡事被裴子閆咬過的碰過的地方,我都恨不能搓掉一層皮。
渾渾噩噩地,身上漫起火辣辣的感覺,才罷手出水。
我穿好了衣,開門的時候,秦方辭果真還站在門外。素冬風寒,月色陳霜。他一抹緋衣身影,挺拔修長,比院中紅梅更爲豔麗生姿。他眸光移落在我脖頸間,深暗了幾許,很快復又迴轉了過來,笑得目色盈輝柔和萬千,道:“今晚你我歇書房,可介意?”
我笑着搖搖頭:“你不介意就好。”他褪下自己的外袍搭在我身上,側身與我並肩而行。走過長長且直的迴廊,穿過滿院靜然的梅香。我盯着腳下的路面,問,“今天葉曉,有沒有給你添麻煩?她可是又和人打架了?”
“你隨時都不忘牽掛着這位妹妹”,秦方辭語氣閒淡悠長,“放心吧,她沒事,已經回葉家了。”
我默了默,又問:“今天,葉家有沒有很熱鬧?客人多不多?”
秦方辭笑了兩聲,伸手過來牽住了我的手。我瑟縮了一下,他卻握得更緊,低低道:“葉家很熱鬧,客人也多,你阿爹快忙不過來,我還借了不少人手給他。”
後來我覺得,我再問什麼都是多餘的。因爲不消我說出口,秦方辭就已經將一切安排妥了,安排得面面俱到。
書房裡燭燈明暖,一張臥榻被衾簾帳,安置地規規矩矩。乖巧的丫頭迎到了門口,福禮道:“老爺,書房已經佈置好了,老爺和夫人可以歇息了。”
“嗯,下去休息吧。”
丫頭走了以後,我站在書房門口遲疑了一下,見秦方辭安然進屋,彎身理了理臨時牀榻,背影謙謙柔和。我道:“不如,今晚我歇客房吧。”
秦方辭站起身來,笑眼看着我,燭光掩映流火璀璨,道:“你就是歇這兒,沒有你同意我也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家裡就我一個住,平時無什麼客,下人也只有三三兩兩,因而客房基本沒怎麼收拾。你確定要去客房睡冷板子?”
我默了默,進屋擡起腳後跟將門合上,道:“下人三三兩兩,連客房也沒怎麼收拾,虧你還是一個二品尚書,怎麼過得這麼簡樸又寒磣。”
他拉我在坐下,低着眉,嘴角笑意淺淺,不知從什麼地方取出一隻精緻小巧的藥瓶子,道:“你若是覺得簡樸寒磣,往後這個家便由你來打理。你要是喜歡熱鬧點,家裡就多要幾個丫頭,要是喜歡人來人往,讓下人把客房也收拾出來。”
我愣住了,見他蔥白的手指摳出了乳白色的藥膏向我伸過來。我脫口就道:“你幹嘛?”
“別亂動。”秦方辭另一隻手過來托住我的後頸,清涼的指腹在我脖間來回抹,“都快破皮了,不擦點藥怎麼行。洗澡的時候也不知道輕點兒擦。”
我偏過頭去,拂開他的手,“不用了,就這樣挺好。”
手指頓了頓,還是湊了上來,秦方辭神情平靜得深邃,帶着不容我拒絕的強硬。
我攥緊了袖子,強忍着翻滾的心緒,冷得有些顫顫,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說了真的不用了。本來,你娶我,就不是一件合適的事情,現在將你也扯了進來。長瑾說得不錯,我這個人,就是不乾不淨。連嫁人也……”
時光靜謐得好似停止了。蒼涼迷茫得讓我只聽得見燭火悠然搖曳的聲音,還有外面葉尖凝露悄然滴落的聲音。
我被這位忙碌體貼得連大紅喜服都來不及褪下的青年,猛地攬進了壞,渾身僵硬着。
“你介意麼?你介意我的看法怕我覺得你不乾淨?”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裡,帶着獨到的白芷幽香,異常溫暖。
可我卻莫名的顫抖。後來我想我應該是介意的吧……大抵是因爲我不想我拖泥帶水地嫁到他面前,不想被他看不起。我張了張口,艱難道:“你若是覺得……等過了這風頭……”
“葉琤,今晚的事,我不會再讓它發生第二次。一日嫁我爲妻,便終生爲我妻。”
阿爹說,人的話尚且不可輕信,更哪說男人的甜言蜜語,容易使人喪失清醒。我暫且將秦方辭的話歸類爲甜言蜜語,那是因爲我差一點就信了。
後來我不再拒絕秦方辭給我抹藥,我怔怔地看着他那專注認真的表情,他讓我仰脖子我便仰脖子,他讓我撈袖子我便撈袖子。
牀榻上有兩牀錦被,我睡裡側他睡外側,被子一人蓋一張,互不侵擾。我睜着眼看他將緋衣搭在書房裡的椅背上,一回首與我視線相對。我不及移開眼,卻見他笑得俊逸風流滿室生輝,道:“怎麼,看你這眼神,像是在邀請我?”
我翻身朝裡,選擇沉默。
隨後他便上了牀來躺下,替我掖了掖被角,笑意不減道:“葉琤,這洞房,先欠着。”
興許,身後有這麼個人陪着,我不用擔心害怕着什麼,很快便入睡。一夜無夢,很踏實。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牀外側早已經不見了秦方辭他人,只剩下被衾裡若有若無的餘溫。
適時外頭清脆爽朗的聲音伴隨着敲門聲,問:“夫人,請問夫人起牀了嗎?”
我連忙坐起身下牀汲鞋,邊找衣服邊道:“那個,你,進來吧。”
丫頭自我介紹說叫蘊秋,是秦方辭專門配來照顧我起居的。她端了一盆溫水進來,見我找衣服,連忙又給我取了一身衣,堅持親手給我穿上。我對此十分不習慣,平素在家裡時基本不用人跟前跟後地做這些事,便道:“你不用這麼麻煩。”
“怎麼能是麻煩呢”,蘊秋麻溜道,“老爺吩咐了,要奴婢好好照顧您,不可有丁點的不周到。以後奴婢就是夫人的人了,夫人叫奴婢往東奴婢絕不往西,夫人叫奴婢……”
我捏捏額角,打斷她道:“別奴婢奴婢的。”
蘊秋靈巧地福一福禮,眉眼頗具靈氣,應道:“是,夫人。”等洗漱妥貼了,出門一瞅,竟又是一個雪天。院裡有白梅也有紅梅,梅瓣隨着素雪簌簌款落,自有一股子繞鼻的冷香。蘊秋便道,“天兒這麼冷夫人在外站久了可別着涼了,早膳夫人是就近在書房裡用呢還是去膳閣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