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日,冬日洋洋,院中白梅正香。街坊鄰里圍觀熱鬧,秦方辭一襲白衫,手裡不違和地捧着一隻小雞仔,笑得風流倜儻眉目流轉,他與我道:“聽葉二小姐說,上門提親需得帶一隻母雞,沒有母雞隻有小雞仔,你可會嫌棄?”
那是他向我提親時候的光景,聘禮堆了滿滿一個院子。其中,便有這一對世間罕見的鳳來血玉耳鐺。
在世人眼裡,我們當是最幸福的一雙人。
後來我也是那麼覺得的。
成親時,他身着大紅喜袍絕豔無雙,玩味地與衆人道:“小姑子說得有理,我的娘子豈能讓你們瞧了去。”
婚後,他裝病在牀,我急得六神無主時,他卻悄悄然醒來,笑得溫柔,俊雅,說:“這就要被嚇哭了?”
他還說:“你還在我怎敢有事,不然你就得守一輩子寡了。”
他說,“葉琤……葉琤……”喃着喃着就低低地笑了,“原來你也害怕我爆炸,你也會怕被我傷害。”
“可是我不會傷害你。我愛上你了葉琤。”
“葉琤,你真美。”
“此生此世,娶葉琤一人,足矣。”
“傻琤兒,你的葉家便是我的葉家。”
許許多多的耳鬢廝磨甜言蜜語,他說過的話語,我一直沒忘記。
包括他許給我的誓言,許我的一世無憂。
兩人在一起時,現在想來時間過得還真快。每日我只知,早上他要去吏部辦公,半下午總會恰到時候地回來,我每日都活在欣喜和期待裡。
因爲我總喜歡,他回來的時候,分花拂柳,出現在樹下,嘴角噙着懶洋洋的笑,偶爾靠着樹幹,偶爾款款拾階走上回廊。
春夏秋冬,都因爲有了這樣一個人,有了這樣一抹身姿,而多姿多彩。
現在,這個人一去不回,說不見就不見了?
我不信。我不能信。
才發現,一直以來,我都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說什麼不管誰背棄了誰,夫妻情分緣盡於此,我才知道,不過是自欺欺人。
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失去他了,我不能承受。
四日以後,裴子閆昭告天下,年輕有爲溫文爾雅的二品尚書秦方辭,在去永琛郡查鐵礦坍塌一案爲國捐軀。
午後,一頂步攆停在了家門口,讓我奉旨入宮。
去認領秦方辭的遺物。
我不知道我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平靜地入宮,然後覲見皇上,接過太監送上來的東西的。
我一直安慰着自己,秦方辭死了,是一件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可眼下,當那一疊血跡斑駁的當朝二品紫衣官服,放在我手上的時候,我卻覺得逾重千斤,險些踉蹌着栽倒在地。那官服上,血腥瀰漫當中,有着幽幽的白芷香……
我緩緩收緊臂彎,心尖似被針密密麻麻地扎過,痛得我直抽氣,緩緩蹲下了身再也直不起來。我攥緊了官服,側頭便難以抑止地乾嘔了起來。
裴子閆道:“秦夫人節哀順變。”
百官緊張,太監欲來扶我。被我一手摔開。
我紅着眼,盯着龍椅上坐着的人,問:“他人呢?”
禮鑑的人道:“秦夫人,永琛郡坍塌的鐵礦,挖了數日才挖出來,已經是血肉模糊屍氣撲鼻了,如今天氣大了更加不好運送。因而……”
我側了側頭,眼神落在了說話人的身上:“因而?因而就讓他身在異處了是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們以爲,僅僅是一襲官袍,就能讓我相信他死了嗎?!啊?!他死了究竟對你們有什麼好,你們這麼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他死了?!”
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渾身陡然一涼,瑟縮着,尖叫着,打開那隻手,“別碰我!”
一轉身,便看見裴子閆無聲無息地站在我身後。眼裡的幽沉,如沉睡了萬年的寒潭,教人讀不懂猜不透。我道,“不帶你這樣玩兒的,你就是想讓我生不如死,還有千千萬萬種別的方法,但你不能告訴我他死了!”
“阿琤你冷靜一些!”裴子閆輕喝,隨之從袖中抽出了一封帶血的信,沾了塵泥,很皺,很舊,他輕輕道,“這也是在礦山裡挖出來的,不知是誰遺落的信件,但裡面的字跡,是你的。”
他將信遞給了我。
我哆嗦着手指打開來看,熟悉的信箋,熟悉的筆跡。
“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
我記得,那是我最新寫給秦方辭的一封信。如今,幾度輾轉,卻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無處辭,無處辭。
手指捻不穩那薄薄的一封信,載着不數期盼與相思的信。猶記得那日他回信給我,上面洋洋灑灑而意氣風發地書寫着:家夫一切安好,嬌妻勿念。纔不過多久的光景,竟是一遭天翻地覆之變。
我將他的衣和信,都死死摟在心口,生生將眼淚逼退回去,緩緩地對着裴子閆福一禮,道:“方辭應當是想家了,梨花開過,已經結果了。葡萄發芽,長密了新葉,臣婦帶他回家瞧瞧。臣婦,告退。”
滿朝靜默。我一步一步走出朝殿,外面的陽光明媚美好得人睜不開眼來。驕陽之下,有一種混混沌沌的頭重腳輕之感。
出宮的時候,蘊秋來接我,連平素少出家門的阿爹和一直與我冷戰着的葉曉也來了。我看着他們,僵硬地笑了又笑,攏了攏手中斑駁的官服,道:“我們回家吧。”
我不知道是在對他們說還是在對我自己說,亦或是在對秦方辭說。
秦方辭,回家吧。
葉曉想上前來,紅着眼圈兒,唸了念:“阿姐……”
她要哭要哭的模樣我不愛看,道:“幹什麼,青天白日的,你姐夫沒回來,就是沒事,你哭什麼。”
“是,是,”葉曉抹了抹眼角,堅定地點點頭,“姐夫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的!”
到家門的時候,我渾身脫力,雙腿發軟。下轎的時候,直接一頭栽了出去。
“夫人?!”蘊秋眼疾手快托住了我。
我垂着眼,深吸兩口氣,哽了哽,道:“沒事,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