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夢外
看着他靜默了片刻,我強忍着胸中翻騰的熱浪,渾身血液似乎都在往頭腦裡涌。我突然地笑了,低低道:“大殿下,別來無恙。”
他迴應我的就只有簡單短促的四個字:“琤兒,過來。”
長瑾哭得稀里嘩啦,大聲道:“皇兄救我!”
一兩年不見,長瑾似消減了許多。眉間再無那趾高氣昂的戾氣,如今滿目祈求與害怕,盡是可憐。
秦方辭看着我,一字一句與裴子閆道:“自古不挾女子上戰場,可大祁皇先小人,就莫怪本宮也效仿。今本宮以大祁的長瑾公主換本宮髮妻,再入戰事。”
裴子閆冷冷地笑了兩聲,道:“一來大皇子早已休了阿琤,阿琤不是你髮妻,二來她是我大祁國的皇后,如今大皇子拿我大祁國的公主交換皇后,是個什麼理兒?”他看着長瑾,道,“況且我大祁公主,早已經嫁給新涼三皇子爲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朕又豈能隨隨便便就帶人走。”
長瑾面色卡白,眼神空洞。陷入了絕望。不知她在新涼,有多少次是陷入了這樣的絕望。
“琤兒,你不跟我回去?”秦方辭問我。
我平靜地看着他,笑:“不了。我不指望你們能跟大祁國休戰,唯一隻是希望,你們在打仗的時候,顧念一下受災受難的百姓,那是葉曉也是我的心願,是我阿孃也是我阿爹的心願。讓二殿下照顧好葉曉。”
這樣看你一眼,我便知足了。
我悶悶咳了兩聲,又道:“若是有朝一日,大祁敗了,你能不能,放裴子閆一命?”
不等秦方辭回答,裴子閆驅馬往回走,圈着我道:“我不需誰來放我一命,我大祁也不會敗,阿琤別說傻話。”
轉身那一剎那,我袖子捂住嘴,血無聲無息地濡溼了□□。
身後長瑾撕心裂肺地大罵:“爲什麼我所有的一切都要被你這個女人給搶走!我有家不能回,我嫁給一個殘廢,我這輩子都得不到我想要的幸福,你滿意了吧!你滿意了吧葉琤!我僅所在意的人都爲了你拋棄了我,這輩子我就是做鬼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獄——”
閉眼時,隱約聽見長瑾悶哼一聲安靜了下來。
秦方辭涼薄情傷地再喚了我一聲“琤兒”。我想我,早已經毒入骨髓大限已至了。
這毒,是藥毒,是情毒。
這一生,再不能回去他身邊觸碰那溫暖的懷抱。也再不能找一處有梅花和梨雪的地方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搗衣,他沽酒。也再不能,和他有一個孩子。
後來神思恍惚之際,我睜了睜眼,似乎耳邊的足跡三三兩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帳中燭火搖曳得厲害,似一個人一生的大起大落沉沉浮浮。
有人在叫我。但我去無法出聲答應他。
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也睡得不安穩,幾度昏沉幾度甦醒。身上起了一身的汗,涼幽得緊。
後來我聽見外頭廝殺震天,戰鼓累累。那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在我的腦海裡形成了一副血腥而冰冷殘酷的畫面。
烽火硝煙,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阿爹抱着我站在迴廊上,任我如何哭如何掙扎他也絲毫不鬆手,我便看着阿孃身披戰甲,長髮高挽腰佩長劍說不出的威風。她淡淡笑着,捏我的臉,道:“琤兒聽話,阿孃不在,你要學會幫阿孃照顧阿爹。乖乖等着阿孃回來。”
她推門而出,萬千將士聽她號令,漸行漸遠。
敵軍攻破京城,城中百姓慘遭屠殺血流成河。哭嚎哀慟驚天地泣鬼神。迷濛我雙眼的,沒有其他,唯有滿城的煙芒滾滾和荼靡血色。
我拼命想尋找阿孃那威風的身影……
“阿孃……阿孃……阿孃!”倏地張開眼,我低呼出聲。
牀邊坐着一人,身影柔美溫和。她拿着溫暖的毛巾爲我擦拭身體,手頓了一頓。我愣愣地看去,逆着光,看得不真切。但她穿着一身戰甲,戰甲上血跡斑斑,依舊長髮高束透着一股英氣……
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張了張口,期盼道:“阿孃……”
“醒啦。”聲音很乾淨,很脆。“你做惡夢了。”
我清醒了些許,半晌才能勉強看清那人的臉,竟是劉瑾。
她將我扶起來靠坐在小榻上爲我擦拭了雙手。我吁了口氣,有些無力道:“怎麼好麻煩你。”
劉瑾道:“你本用不着跟我這般客氣。”
營帳外面忽明忽暗,似有火光耀天。兵戈嘶吼聲仍舊不絕,我沉下心來看着劉瑾戰甲上的血跡,她忽然又道:“朝中蘇相趁着皇上御駕親征,造反了。不僅斷了糧草斷了後援,還把持着大祁的朝政大權。”
我怔怔地問:“裴子閆呢?”
“前陣殺敵,大祁漸漸不敵。”劉瑾很安靜,面色沉靜,語調卻悲涼,“皇上讓我照料你,你醒來,就帶你撤退。”
我才知我自己竟昏睡了有十來日,在這十來日裡新涼和大祁又交戰數回,大祁軍死守永琛郡,兵力折損巨大。
“你走不走?”見我不語,她又道。
我垂下眼簾,看着被衾上的繡紋,道:“不走。等皇上回來。”
只是但凡知道一些大祁的軍中要務的將軍都知道,大祁並不似表面上看起來的這麼強大。當初裴子閆不得不娶禮部尚書的妹妹穆司雪時,想必國庫就開始虧空;永琛郡鐵礦坍塌,大批已完成的兵器被毀;如今蘇相要的不是皇親國戚位高權重,他居然想趁亂坐上那天子之位。前有狼後有虎,裴子閆最終還是將敗。
原本我能熬三月的身子,如今連半個月都熬不得了。
既然不走,就都安心地留下來等着。
劉瑾把一碗溫好的藥遞給我,我一口喝下,玩笑道:“瑾妃娘娘何等尊貴,怎能做這些服侍人的事情。況且現在你還是瑾將軍呢。”
劉瑾看我一眼,道:“那你現如今還是葉皇后呢。”頓了頓,又道,“只可惜紅顏薄命。”我只笑了一笑,她一邊收拾藥碗一邊道,“戰亂之前,永琛郡的百姓安居樂業和美幸福,是別的郡縣比擬不上的。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想了想,道:“這裡鐵礦富饒,能帶動他們的生活。”
劉瑾淡然笑了一笑,道:“這只是其一。這裡其實除了鐵礦富饒以外,環境其實比之江南水鄉的柔婉顯得蕭條而不解風情,但這裡的百姓堅韌,且滿足。”
頓了頓,又道:“每月月中,他們都去邊城那裡。”
我問:“去那裡瞧月色?”
號角響起,蒼涼雄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