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已晚
劉瑾撩了撩營帳,我看見外邊殘陽如血。她道:“確然是去看月色。城邊有一面湖,叫做月牙灣。四處山巒合閉,唯留升月只缺口。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就好似從湖面中升起來,景色很美。你若有心,等兩天月中,我帶你去看看。”
我愣住。她將將走到營帳門口,不及再撈起營帳,我忽而出聲道:“其實,你也喜歡他吧?”
劉瑾的腳步陡然僵住。半晌她道:“嗯,喜歡。只是我沒有你那麼好的福氣。小時候我們聯軍攻打北遙,我愛跟着我父親胡鬧。結果差點被北遙軍捉去殺了,是他救了我。”
那時,他應該才十一二歲的光景吧。
是了,不管他走到哪裡,做了什麼,都總能有女子爲他傾心。這纔是他該有的樣子。
我笑了笑,道:“我也覺得,我自己蠻有福氣的。只可是我的福氣,也即將要到此爲止了。我想問你,你是如何想的,要家國安穩還是要情長無恙。”
劉瑾回答:“等報完了最後一次恩,我會保家衛國不惜一切。”她看着我,鄭重地道,“夫人能救如今的大祁,只看夫人願不願意。”
人走後,我安靜地躺在小榻上,睜着眼睛。腦海裡一直浮現着她所說的月牙灣。我沒去過月牙灣,不曉得該有怎樣的美景。
驀地就想起了秦方辭當初留給我的字條,上面寫着的那句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在想什麼?”裴子閆進來,帶着滿身的血腥之氣。一身黑衣黑髮沉魅得要死,膚色蒼白,消瘦。狹長的眼中,難掩寂色。
我回過神來,看着他逆着光胡茬亂扎的面龐,道:“我在想,等我死了以後,你能不能派人把我送回去。我想葬在我阿爹阿孃的墳邊。這一仗,又敗了?”
裴子閆僵了一僵,慢慢紅了眼,像是一頭即將發狂的野獸。他將我撈起來,狠命地抱着,揉着我的長髮,咬牙切齒道:“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絕對不會。再給我兩天時間,我已經打聽到了,永琛郡山野裡隱居着一位神醫柳老怪,正派人四處搜尋他的下落。等找到人了,你就能有救。阿琤,我不許你說喪氣話。我知道,如今你的這副模樣,全都是我害的,我讓你傷心難過,讓你苦不堪言,往後一生,我會盡我所有來補償。”
“補償?”我安靜地笑了,“那你能讓人死復生嗎?”其實如今你的這副模樣,也全都是我害的。
“若我最終敗了,我便拿這條命賠你。若我沒敗,”他道,“你就是我的命。”
月中日,聽說一大早裴子閆就隨軍一起出了城,尋找那位柳老怪醫了。見過柳老怪的人說,這個人脾氣很大,求醫者沒有十足的誠意,就是架把刀在他脖子上他也不肯就範。
將士們作戰沙場,他卻拋下三軍,只爲爲我尋一良醫。
將軍們跪地哀求,但他只不在意地笑笑,一身黑衣黑髮地站在我榻前,對我低眉淺笑,柔聲道:“阿琤,你等我回來。”
不等我回答,他便撩起營帳走了出去。透過那營帳,我看見外面寒風凜冽枯草殘血滿地。我躺在小榻上,即便身上搭了三四條棉被,也仍舊是覺得冷意非凡,從腳往上,都在慢慢涼透。
眼淚橫落。其實我想說,真的不用了。
子閆……
一整天,裴子閆都沒有回來。
天色暗沉了下來,劉瑾給我喝了藥,精神頭足了一點,她凝眉低聲問:“要去看看月牙灣麼?我現在帶你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琤兒,等我。
大祁兵敗如山倒。我想裴子閆沒有親眼看見也好。
當夜,新涼兵進宮永琛郡的城門,將有破城之勢。城中百姓寥寥無幾,將士手忙腳亂,誰也顧不上誰。逃兵一撥一撥地往後撤退。
劉瑾帶我在大街上跑着。幾度我腳下虛浮險些跌倒都是她扶着我。眼下也就只有我們還匆匆往邊城的月牙灣去。
從街尾走上小道,想看月牙灣上升起的明月,需得渡小船到彎角的岸灘上。
小船搖搖晃晃,我一腳踩了上去,努力挺直了腰坐在船頭。劉瑾素手拿着木漿便開始撐船,一身戰甲十分乾練,遠天閃爍着的戰火映在她的戰甲上,帶着一股絕望的味道。
岸灘邊上,已停靠着一葉小舟。傾世絕採的白衣人負手而立。夜風淺淺揚起了他的髮絲,如黑綢一般。嘴角掛着一抹如初的笑意,風流,儒雅。
我虛浮地在岸邊落了腳,劉瑾便問:“你能獨自站穩麼?”
我笑笑道:“放心吧,這點還是難不倒我。”隨後她便隱沒進了後面大片的蒼林裡。
兩人站了許久,月牙灣外面的火光越發的強烈,忽明忽暗,淬亮了他半面輪廓。許久無言,我眼前陣陣發黑。
“方辭。”
站不穩之前,他傾身而來,力道大得像是能將我勒斷一般,把我狠狠抱入懷。他頭用力蹭着我的發,下巴短小的胡茬扎着我的頸窩。
漂浮着的,寒冷着的心,那一刻總算有了着落。
“琤兒……”他深深淺淺地呢喃着,說,“我以爲你不來了,要永遠地丟下我……”
我手攀上他的背,反抱着他,笑道:“這一切你早就算計好了,早在京中我要嫁給裴子閆的時候你就已經安排好了今天的相見,自然是相信着我一定會來的。”
他僵了僵,“琤兒怪我麼。”
我搖頭,道:“應該是不怪的吧。”我還有多少時間多少精力去怪他。
我只想餘下的時光裡沒有怨嗔沒有憎恨,都用來平平靜靜地度過。但是,那些往昔註定是過往雲煙,那些往日的願景註定都只能成爲遺憾。忽然間我覺得,秦方辭於我,他做了什麼我念他什麼,我僅剩的生命裡,能不能與他在一起,似乎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一輪明月,從月牙灣的缺口緩緩升起,明亮,純粹,不染烽煙和硝火。他抱着我,陪我一起看明月出海。他輕聲唸誦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風拂亂我的發,我有些冷,往秦方辭懷裡靠了又靠,“方辭,你再抱我緊些好麼?”
他勾脣笑了,笑得如月華一般純淨而自然,扭頭來看着我,與我鼻尖對鼻尖,輕聲地告訴我:“琤兒,等戰事了了,我不在朝堂。這輩子都只願帶着你,縱情山水,以後每年,都來這裡看月亮。我會帶你去找一處世外桃源,冬日裡有梅香,春日裡有梨雪和桃花,你搗衣,孩子玩耍,我沽酒。有生之年,朝朝暮暮,相敬如賓。”
我不曉得自己是哭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