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裝在褲兜裡的手機振動了,郭梓沁大腿根一麻,側身掏出手機。進來的這條短信息,是洪上縣縣委書記任國田發來的,問郭梓沁會開得怎麼樣了,郭梓沁回覆說會還在開,不過不會誤事。今天的郭梓沁看上去比往日更顯利落,這可能與他剛剪了一頭寸發有關。不過他的寸發,不是那種勾邊切角的板寸,他這頭寸發修飾得圓圓乎乎,像染了墨汁的仙人球。現在,郭梓沁右手攥着手機,繃緊桌子底下的腿,挺直橫亙在桌面上的胳膊,打了個哈欠。等一陣爽氣散出身子後,郭梓沁往後一仰頭,剛想把手機掖回褲兜,窗外就響起了密集的爆竹聲,緊跟着又炸響了二踢腳,車西市東方賓館三樓會議室的窗戶震得嗡嗡直顫,正在這裡開會的人頓時精神起來,有人欠起屁股,有人抻直脖子,紛紛往窗外看去。新開張的酒樓就在賓館對面,門兩旁擺放着花籃,一派喜氣洋洋。=米=花=書=庫=?w

會議室裡煙霧繚繞,氣味混濁,水廟輸油管道工程土地協調工作碰頭會,這時剛好開到了主持人嘴邊上,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土地協調員都在溜號,就等着擡屁股去填肚子了。會議主持人是水廟輸油管道工程業主——北方石油運輸局副局長、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副總經理兼土地及物資供應協調工作領導小組組長韓學仁。韓組長年近六十,身子拔直時,能給出一副中等身材,禿頂,長條臉偏瘦,小眼睛,高顴骨,尖下巴頦兒。韓學仁是那種有主心骨的領導,人活得一向有根有葉,知冷知熱,平時來了事兒,甭管大小和遠近,他都要裡三層外三層地把頭緒撕扯出來,用心梳理,謹慎打發,功夫下到這份上,平時舌頭在擺弄事時,就顯得有章法,亂方寸的苦頭自然也就會少吃一些。

韓學仁扭動着脖子,一眼把大家掃下來,將各路協調員扔在桌子上的一大堆問題,不慌不忙用舌頭挑起來,三卷兩擰,就把那些問題裡的水分擰出去,着重強調了今後一個時期內土地協調工作中需要重視的幾個問題。水廟輸油管道工程是國家重點工程,也是振興西部經濟、造福老區人民的陽光工程。水廟輸油管線全長一千多公里,途經三省九市三十八個縣,工程實行項目法人負責制、招投標制、第三方監理制、內部質量監督制、主要領導問責制。管線的徵地工作,早在管線開工前半年就畫上了句號,現在的土地協調小組一干人,主要是幹些回頭護花的事兒。回頭護花是句業內行話,是指由甲方出人出錢,在管線建設期間,協調各乙方單位在施工過程中與地方政府,以及沿線農民因土地糾紛而引發的各種矛盾和衝突。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設在車西市,土地和物資供應協調領導小組的總部也安在了車西市,幾十名土地協調員都有承包地段,這些人如棋子一樣,碼在了一千多公里長的管線上。

還有誰要打補丁嗎?韓學仁問,轉動的目光把所有的臉都關照了一遍。項目經理部的領導,好管此類會議結束前與會人員的補充發言,或是我還有話要說之類的叫做打補丁。長在那些臉上的嘴巴,這時都沒吐出聲來,韓學仁便不失時機地說,都不想打補丁了?那好,中午,我請大家在項目部食堂吃自助餐。一聽說中午要吃自助餐,一兩張好事的嘴就冒出了清湯寡水的噓聲,還有幾個協調員湊在一起交頭接耳,說自助餐有什麼吃頭,於是就串通起來嚷嚷,讓洪上縣的到賓館對面新開張的酒樓請客。正在抻懶腰的郭梓沁一聽這話,就本能地朝坐在那兒發愣的肖明川乜斜了一眼。人們哄洪上縣的請客,說白了就是衝着兩個人發力——郭梓沁和肖明川,他倆現在是捆綁的合作伙伴。其實,肖明川剛纔感覺到了郭梓沁斜了自己一眼,只是他沒有拿目光去呼應。

郭梓沁從肖明川臉上沒討到合作反應,只好轉着脖子,表情誇張地說,要說每月給的那點業務招待費,打發地方上的事還伸手不見五指呢,現在又要我和肖處孝敬你們,那好,我們就豁出去了,使勁擠一次牙膏,一人兩大碗油潑面,不怕省事的,就來張嘴吧。郭梓沁嘴上一稀鬆,立馬招惹了那幾張起鬨的嘴二次圍攻。這個說,兩碗麪,就兩碗麪,蒼蠅還是肉呢。那個道,你看看,一塊兒坐坐,無非是想跟洪上縣兩位掛職領導多學點手藝,好把護花工作幹好嘛,吃不吃烤乳豬魚翅,喝不喝茅臺五糧液算個啥嘛。又上來人幫腔,就算從你們那裡搞點皮毛來,我們也能保保暖呀。尿走前,屎走後,油潑拉麪造糞衝,掛職領導聞個夠。嘴上沒有把門的人,這就往糞坑邊上推人了。

郭梓沁一臉怪笑,用眼角餘光再次掃了肖明川一下,肖明川這會兒正在低頭擺弄手機。韓學仁見大家七嘴八舌,哄得要離譜,只得大聲說,好,好好,你們就別借題發揮,隔着洪上縣掐捏我這把老骨頭了,對面,不是有酒樓開張了嘛,稍後我請大家過去吃個新鮮。不等韓學仁話音落地,一個戴眼鏡的協調員眉飛色舞,舉起雙手說,上下齊努力,共同去徵地,徵地不喝酒,人家扭頭走,回家搭理狗,看你怎麼愁。韓學仁做手勢讓大家離開會議室,起鬨的那些人見好收場,拍拍打打,嘻嘻哈哈往門口走。肖明川的屁股到這時才離開椅子,藍條格短袖襯衫內並未發胖的身子一挺直,就把一米八五的高度標出來了,看着比在他周圍晃動的腦袋明顯高出來一塊來。此時他兩隻黯淡的大眼睛,盯着郭梓沁模模糊糊的後腦勺,好像還在回味郭梓沁剛纔說過的某些話,某些話被他反覆咀嚼後,覺得有股子怪味,心裡就犯起了嘀咕,擦邊球,又要搞什麼鬼名堂?肖明川想,郭梓沁和自己一樣,管洪上縣的事,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是他至今也沒報過一次招待費,這很叫他費解,搞不明白郭梓沁平時請地方上的人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以及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應酬開銷,這傢伙都是怎麼處理的?

在水廟管線上,每一個土地協調員(組),每月都有四千塊錢的業務招待費,實報實銷,節省不落個人腰包,超支也不添補,咔嚓一刀,就切在了這兒。今天一到車西,肖明川就報了一把票子,算下來賠了五百多。女出納員遞給他錢時,話有所指地說,肖處長,你怎麼回事呀,月月報,月月賠本,你看人家郭處長,一次招待費也沒報過。正在點錢的肖明川,心裡彆扭了一下,乾巴巴地笑道,也許郭處長怕麻煩,到時一起報吧。出納員一吐舌頭笑道,我好像聽郭處長說過,掛職期間,他不會在項目部裡報一分錢招待費。邁出財會室,肖明川心裡依舊不舒服,琢磨着擦邊球一直不報招待費,八成是在玩鬼把戲,名聲的鬼把戲!哼,他有錢,這傢伙不在乎錢,不在乎錢的擦邊球,無非是想拿這點招待費搞名堂,這樣在日後的掛職鑑定裡,他就能給自己製造出一個閃光點。再一種可能,就是他跟乙方哪個施工單位搞明白了,人家把他的花銷都包了下來。肖明川的心思在招待費上一擰勁,就本能地聯想到了車的事,臉色越發不痛快了。

水廟線上的土地協調員,或兩人或三人都編成了組,一組一輛聯絡車,只有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待遇特殊,這兩個集團公司放下來掛職鍛鍊的後備局級幹部都在跑單幫,而且是單獨配車。當初給他倆配的車,雖說都是進口的原裝車,但檔次不一樣,一臺是4500沙漠王,一臺是三菱吉普,這就難爲了主管這事的韓學仁,本來都是一個級別的屁股,現在卻面臨不一樣的待遇,這個時候你讓誰的屁股發揚風格呢?左思右想實在沒轍時,韓學仁只好正事歪說,這兩臺車,其實你倆誰發揚風格,我都拎不清,不如這樣吧,當我面你倆石頭剪子布的搞一下,玩出一個結局來。聽了這話,肖明川和郭梓沁依舊像先前那樣你推我讓。郭梓沁說肖處你個子高,你適合坐沙漠王;肖明川則說我身體比你結實,還是你坐沙漠王吧,搞得夾在當中的韓學仁,就覺得這時衝哪個笑一下都累腮幫子。其實肖明川和郭梓沁也不想往下磨嘰,假如韓學仁這時說,你坐沙漠王你坐三菱吉普,車的事也就點到了句號上,可是韓學仁偏偏不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錘定音,躲在一邊當縮頭領導,搞得兩個在嘴上讓來讓去的掛職幹部也只能是往下磨嘰,因爲初來乍到的他倆,在這件事上誰都不好沒深沒淺一屁股坐到底。郭梓沁見韓學仁仍然不給痛快話,於是就順着韓學仁剛纔那個非正常思路調侃道,乾脆,我跟肖處遊戲一回,抓鬮試試手氣,說完不等肖明川給出一個態度,就找來紙和筆,做好了兩個鬮,一手攥一個,伸過來讓肖明川猜。被動中的肖明川就不好搪塞了,只能出手。肖明川手氣不錯,把沙漠王抓到了屁股下。郭梓沁笑道,肖處,該你屁股走運,你屁股想躲都沒地方躲啊。接下來閒聊時,多少有些疑心的肖明川,悄悄把手裡的紙條,還原成小紙團,趁他倆不注意,與郭梓沁剛纔扔到菸灰缸裡的紙團調了包。事後,肖明川打開那個紙團一看,那上面也寫着沙漠王,也就是說那會兒不論自己猜郭梓沁哪隻手,猜到的都會是沙漠王。肖明川就想不明白了,郭梓沁搞這個小動作,究竟要達到什麼目地?這個謎團雖說一時不好解開,可是那種讓擦邊球在暗處愚弄了一把的窩囊感覺,卻是讓肖明川嘗得苦澀。

在會議室門口,戴眼鏡的協調員攔住肖明川問,肖協調,今天回去不?肖明川躲閃着說,回不回去,中午也不跟你這個酒仙拼酒。

吃過新開張酒樓的午飯,肖明川問臉上泛着紅暈的郭梓沁在車西還有沒有什麼事要辦,意思是想跟他搭伴兒往回走一程。洪上縣管轄十六個鄉鎮,郭梓沁和肖明川,在照應上各有分工,每人跑八個鄉鎮。郭梓沁落足縣城,包了賓館的房子;肖明川安營四仙鎮,租了兩眼舊窯洞。肖明川租窯洞這一舉動,在郭梓沁看來是別有用心,說開了就是在拿節儉二字造勢,變相給自己的掛職鍛鍊加分。其實呢,肖明川租窯洞住,還真不是整景給人看,他租窯洞衝的是工作性質和地方特色考慮的。搞土地協調工作,迎來送往的人,大多是些地方政府官員、形形色色的閒散人物和鄉村百姓,從這層意義上講,自己的住處就是個討價還價和堆積矛盾的敏感地方,擺闊氣,講派頭,搞得太顯眼了,容易讓人心裡不平衡,到時不利於開展工作不說,還容易找來不必要的麻煩,這裡畢竟是貧困地區,百八十塊錢也能張揚出富貴氣來。

郭梓沁遞給肖明川一支菸,說他今天不回洪上縣了,他要去光陽市看望他父親的一位老戰友。肖明川噢噢地點頭,話就在此收住了。他想,郭梓沁去光陽市要看的人,不會是吃糠咽菜的平頭百姓,因爲他老爹曾是個副部級領導,前幾年在位時,他老爹那個鑲着金邊的面孔,在北京地界上也算是一張名臉了,那時他老爹一舉胳膊,就能握到大人物的手,如今京城內外也有一幫能爲彼此排憂解難的老哥們,那些人的餘熱,用加減乘除法怕是算不出來,他們的一口哈氣,沒準就能蒸熟一鍋饅頭。老子的權利利息,這些年裡他擦邊球還會省着支取?郭梓沁到石油企業沒幾年,他是從北京一家合資企業調到集團公司下屬的工程局,屁股一落到椅子上就是副處級,同年秋天,他屁股一悠,又挪到了集團公司直屬的一個三產公司當副總經理,主抓房地產生意,幹了兩年多,然後一擡腿又邁進了集團公司下屬的另一個貿易公司當一把手。這次一把手當了不到六百天,他再次起跳,挺進了集團公司機關大樓,頭上的烏紗帽換了號,當上了規劃局綜合處處長。衝着郭梓沁的這幾級彈跳,機關大樓裡的一些人私下抖着舌頭議論,說郭梓沁道數不淺,打一槍換個地方,不在一口鍋裡死吃,撈得見好就收,絕對不是個小聰明的人。話再扯到這次後備局級幹部下水廟線掛職鍛鍊,在有關部門最後決定人選前幾天,技術開發局調研處處長肖明川得到的信息還是自己與質監局一個姓張的主任同行,誰知公佈名單時,姓張的主任變成了郭梓沁。姓張的主任一肚子氣,找領導刨根問底,據說後來張主任跟領導說急了眼,鬧翻了,臉紅脖子粗地罵了領導的娘。領導很有領導樣,領導沒有罵張主任娘,只是把這事往上彙報了,結果姓張的主任就給晾到一邊去了,組織部門的人說,多虧沒把張主任當後備局級幹部培養,像這樣低覺悟低素質的人,哪來的培養前途?到頭來還不是培養一個白瞎一個?糟蹋指標浪費錢!那些天裡,後備局級幹部調包這件事被一些人的舌頭挑飛了。說什麼的都有,五花八門,怪話連篇,什麼你看人家就是玩得轉,想弄錢了就去撈鈔票,想從政了就來當官,聽說他過去送禮,都是送房子送車,更有一些活得膩膩歪歪、前後左右找不到奔頭、整天在嘴巴上過大年發牢騷的人,索性面對面跟肖明川說,我操,張冠李戴,六親不認,聲東擊西,暗箭難防,心懷鬼胎,掩耳盜鈴,無毒不丈夫,輕量級對重量級,你老弟睜大眼好好瞅瞅張主任,這還沒上場呢,就給背後亂拳撂倒了,你肖處這個業餘拳手,還是儘早退場吧,別等到了水廟線上,那傢伙打出一套組合拳來,以K0方式搞定你還算好的,一旦下手狠了,你的小命可就難保嘍。

郭梓沁的爲人處事,肖明川小有領教。有一回,集團公司爲了配合北京市政府倡議的全民健身活動,在機關內搞了一場乒乓球賽,集團公司總經理很上心,號召領導幹部積極參加。擁有國家認定的二級乒乓球裁判資格證書的肖明川,這時自然要亮相,而且是首席裁判。在一場八進四的淘汰賽中,郭梓沁跟組織部高副部長相遇了,裁判是肖明川。肖明川心裡明鏡,論水平,郭梓沁那幾拍球,明顯在高副部長之上,到時他好歹使點勁,就可以連下三局,輕鬆擠掉高副部長。然而郭梓沁在球檯上沒有一路稱霸,而是巧妙地跟高副部長打到了決勝局。後來在處理一個關鍵球上,郭梓沁居然做出了一個令肖明川暗暗吃驚的舉動,他把高副部長一個險些擦邊球的球,一口咬定爲擦邊球,樂得高副部長直攥拳頭,嘴裡哼哈哇呀。險些擦邊,險多險少,終歸也是沒擦上邊,肖明川的專業眼力是不會在這種球上跌份的。可是郭梓沁一心認擦,事情就有點微妙了,肖明川要是實事求是糾正,就等於沒收了高副部長臉上非正常渠道所得來的興奮,明擺着要得罪人了,而且這個人還是重權在手的集團公司組織部副部長。當意識到了這個擦邊球的厲害後,肖明川也就沒有信心講原則了,當事人都故意找虧吃,自己還裝什麼大頭蒜?於是就把這個人造的擦邊球放了過去。肖明川合計着,照郭梓沁這種自己算計自己的打法,高副部長贏下這場球問題不大,因爲發球權還在高副部長手裡,又是賽點球,高副部長只要再讓郭梓沁吃上一個轉球,或是逮住機會,抽上一大板,就能淘汰郭梓沁,樂呵呵挺進四強。怎奈高副部長這時過於緊張,發球下網,雙方戰平。不過交換髮球權後,高副部長仍有涉險過關的機會。郭梓沁發出球,之後接高副部長搓回的網前短球時,推了一個反手直線球,這個球喂得高不說,也很到位,剛好扣殺。然而這時的高副部長,可能是覺得幸福來的太突然了,一激動,又將這次絕殺的機會浪費了,他把不該打飛的球打飛了。賽點又到了郭梓沁這頭。高副部長髮球,郭梓沁這次回了一個不轉的長球,應該好接,誰知高副部長拉球時發力過猛,身子失去平衡,撲通摔倒了,結果是郭梓沁意外地贏下了這場他本不想贏的球。身爲這場球的裁判,肖明川對這個他過去並不怎麼了解,只是在傳說中知其很不一般的京城高幹子弟,就這樣有了一次直觀的認識。也正是從這次球賽以後,肖明川在心裡給郭梓沁起了外號——擦邊球!準備離京的那幾天裡,肖明川心事壓心事,心裡沉得不行,生怕下到水廟線以後步子走不起來,有勁使不上,處處繞不開別腿的人和事,讓擦邊球三比兩比,比成了侏儒埋在人堆裡,一路做他的陪襯,那樣的話,往後的路不論寬窄都不好往下走了,機遇哪能總來找你肖明川?說不定自己就會在這個處長坑裡,一蹲蹲到白髮蒼蒼兩眼近視。

現在沙漠王駛出了車西市區,司機劉海濤耐不住寂寞,晃着肩膀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嗨,要說賈曉啊,算是混明白了。賈曉是郭梓沁的司機,平時跟劉海濤稱兄道弟。肖明川曾聽人說過,劉海濤時常在背後抱怨跟錯了主子,把錯了方向盤,羨慕賈曉,說賈曉整天跟着郭梓沁享清福,活得有光有亮有實惠,哪像自己,整天陪着肖明川到處瞎轉,啥好處撈不着不說,每次出門還要省這節那的,褲腰帶都勒轉圈了,下來肖明川要是評不上模範後備局級幹部,劉海濤說他就去集團公司折騰,見誰跟誰急。劉海濤心裡不平衡,就免不了借酒鬧事。有一次酒後,劉海濤歪歪扭扭,掄胳膊甩腿,拽着肖明川去泡妞,肖明川不動地,劉海濤就擠兌他,叫他別假正經,別害怕,也別哆嗦,錢,他掏,到時肖明川儘管打炮,想打幾炮就打幾炮。見勸說不管用,肖明川來氣了,擰開兩瓶礦泉水,順着劉海濤的頭往下澆。劉海濤嗷嗷了幾聲,一屁股坐到地上,咣唧叉開兩條腿,抹着臉上的礦泉水說,操,有緣啊,肖處,倒八輩子黴,才能伺候上你這麼個主兒!肖明川不跟他鬥嘴,動手去扶他。劉海濤起身時,暗中往回找便宜,在肖明川屁股上擰了一下,疼得肖明川身子一抖。

肖明川正正身子,閉上眼睛,不接劉海濤的話茬。肖明川對自己與司機的關係,內心有着明確的四不界定,那就是不遠不近,不冷不熱,不軟不硬,不香不臭。劉海濤又嘮叨了幾句,見肖明川一直沒反應,心裡慪氣,猛踩一腳剎車,坐在後排的肖明川,腦袋一下子頂到了前排座上,眼前一片金星銀星。劉海濤回過頭,肖明川直起脖子,看一眼前方路面,意識到劉海濤這一腳剎車是多餘的,但他並沒有對這一腳多餘的剎車說三道四,反倒衝劉海濤笑了笑。劉海濤一看自己的惡作劇沒討來預想的結果,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一盤磁帶塞進了機子裡。在鄧麗君哀婉纏綿的歌聲中,肖明川聽到了自己手機短信息的提示鈴聲,他掏出手機,一看是詹彌發來的:如方便,請幫我買一張碟,叫《女人假日》。劉海濤來神了,回頭說,肖處,幾級黃段?給咱念念。肖明川說,好好開你的車吧。回信的詞,腦子裡已經有了,於是就往手機上摁:非常抱歉,現已離開車西,在路上。如果這會兒還是在市裡,肖明川倒有可能找時間去搞《女人假日》,可現在掉頭返回車西去買一張叫《女人假日》的光碟,跑冤枉路不說,身邊有個劉海濤也是麻煩事,回頭他那張不老實的嘴還不把你問休克了?詹彌的短信息又來了:沒關係,一路順風,回來見。劉海濤咂咂嘴說,肖處,甭憋着,想樂,就噴一傢伙,沒事,我弱智,你笑,我會當成傻哭。本來不想笑的肖明川,硬是給劉海濤逗樂了。

肖明川能在茫茫人海里遇上詹彌,這都是他那個住地幫的忙。四仙鎮衛生院與肖明川住的窯洞之間,只隔着一家雜貨鋪和一家理髮店。當初落腳鎮上沒幾天,肖明川可能是因水土不服鬧了嗓子,便在一天下午去了衛生院看病,當時正趕上詹彌值班,詹彌詢問了病情後,就給他檢查了一下嗓子,說問題不大,只是有些炎症,吃點藥就可以了。說實話,初次照面,詹彌對肖明川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僅僅就是看了一個高高大大的病人、臨了問了問肖明川是不是石油上的而已。而那天的肖明川,對詹彌雖說是用心看了幾眼,但也是看過就看過了,要說事後心裡能留下來一點什麼,怕是詹彌右眉心上方那粒黃豆大小的黑痣。詹彌的長相,夠不上美婦,中等偏上的身材,圓臉龐,五官顯得小巧,膚色雖說不怎麼白,但卻是細膩,這就使得她的臉色很潤,從裡往外透着柔而不嬌的氣息,這氣息瀰漫到她小巧的五官上,無形中就給了她一種潔淨不俗的氣質,再加上一顆眉心痣的點綴,她的這份氣質就顯得個性化了,完全屬於她詹彌了。

肖明川第二次見到詹彌,差不多是在一星期後鎮衛生院新院址奠基典禮後的酒宴上。那天肖明川是作爲嘉賓給請來的,坐到了鎮委書記和鎮長這一桌上,詹彌作爲衛生院院長,今天這場事的主角人物,當然也在主桌上。席間,當鎮長把肖明川介紹給詹院長認識時,詹彌對鎮長說,我和肖協調見過面了。說罷看着肖明川問,嗓子好了嗎肖協調?肖明川被問得心裡一慌,跟着就紅了臉,說,好了好了,詹院長。鎮長一聽就明白了,原來肖明川去衛生院看過病,就感慨道,詹院長是我們這裡數一數二的知識型女人,肖協調你一來,就病到了我們詹院長手裡,這種相識方法可是有點與衆不同啊。鎮長的一番調侃話,讓肖明川臉上又燒了起來,都不敢正眼看坐在他斜對面的詹彌了。等到酒在桌面上唱主角的時候,書記讓肖明川給詹院長敬個酒,肖明川不推不縮,端起酒杯就敬,敬過也不在意詹院長喝多喝少,她就是溼個嘴脣,他也沒有二話,只顧自己喝乾杯子裡的酒。接下來鎮長也找熱鬧,鼓動詹院長回敬肖明川酒,肖明川也像剛纔自己敬酒那樣,只管自己喝淨杯中酒,不去留意詹院長喝深喝淺。當酒席至尾聲時,詹彌單獨敬了肖明川一杯酒,這回詹彌幹了,已有些暈乎的肖明川,望着詹彌一笑,就把這杯敬酒收到了肚子裡。然而肖明川不知,正是他的這個一閃即逝的笑臉,讓詹彌心底顫動了一下,覺得肖明川這個石油人,在酒桌上不會耍花招,一招一式很本色,很樸實,也很有幾分大男孩兒的率真勁。在詹彌看來,如今在這種場面上喝酒的男人,已經沒有幾個不會耍滑頭的了,而一個人在酒桌上的表現,或多或少是能帶出一些人品傾向的。詹彌在此對肖明川就有了好感。

肖明川真正在感情上接近詹彌,說來有些懸乎。那天從施工現場回來後,劉海濤去洗車,肖明川在窯洞裡呆着呆着就鬧心了,於是鬼使神差地走出窯洞,往衛生院那邊去了。當走到衛生院門口時,肖明川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裡怦怦亂跳,不住地往衛生院裡看。而當時的詹彌,正在給窗前的幾盆花澆水,所以她是在無意中看見的肖明川。肖明川隱約望見了詹彌隔窗而來的目光,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急忙扭過頭,亂步往前走去。意想不到的險情,就在這時發生了,一輛從肖明川背後而來的摩托車躲閃不及,嗵一下就把他撞倒了。站在窗前的詹彌,眼見肖明川倒地後滾了幾下,接着就不動了。那個騎摩托車的人,躥到路邊後居然沒掉下來,回頭看了一下,就轟着油門一溜煙逃跑了。詹彌的臉,刷一下慘白了,手裡的水壺掉到了地上,水潑溼了她的雙腳。等到身上的血再一次往上涌的時候,詹彌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麼,就不顧一切地衝出屋子。已經有過路人驚虛虛圍上來看究竟了,神經緊繃的詹彌嚷閒人都靠邊站,然後蹲下來,扒開肖明川的眼睛看了看,又抓起肖明川的右手,試了試脈搏,接下來就跪着嘴對嘴給肖明川做人工呼吸。這工夫衛生院裡又跑出來幾個人。當詹彌汗流滿面時,肖明川睜開了眼睛,人已是臉色蒼白,嘴脣發紫,呼吸一頓一頓地不流暢。一些人在小聲議論。你瞅他,沒出血。能活過來,命大啊!嘁,奇蹟哩!這要不是在衛生院門口,還不好說了呢。詹彌抹了一下臉頰上的汗水問,你叫什麼名字?肖明川眨了一下眼,本能地說,肖明川。詹彌鬆口氣,又問,肖明川是誰?肖明川沒有馬上回答,從他眼色上看,他對這句問話的反應有點遲鈍。詹彌再問,肖明川是誰?肖明川瞅着詹彌,半天不錯眼神,後來一笑道,謝謝你,詹院長,剛纔是什麼車把我撞倒了?人羣裡有人搭話,是一輛摩托車。肖明川在死亡邊緣上的這一笑,再次讓詹彌心底一顫,只是這次的一顫,要比那天在酒桌上的一顫更動心。詹彌擡頭對一個小護士說,快去取擔架來。肖明川被擡進衛生院,詹彌吩咐人聯繫車送肖明川去縣醫院檢查。肖明川沒有外傷,只是身上有幾處擦痕,詹彌擔心他大腦和內臟受損。此時,任何一個有點醫務經驗的大夫,都會有這種擔心。肖明川說,我有車。說着從腰上摘下手機,給劉海濤打電話。

劉海濤這時剛進窯院,車還沒熄火呢,一聽說肖明川出事了,就急火火地把車倒出窯院,一加油來到了衛生院。詹彌先給縣醫院的院長打了電話,然後就帶着一些急救設備和藥品,外加一個小護士上路了。小護士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詹彌坐在後排座上守護着肖明川。路面不平,車子顛簸了幾次後,詹彌爲了坐穩,再就是想讓肖明川的腦袋少受一些震動,索性就把肖明川的頭,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爲了不讓肖明川在這種不該入睡的時刻入睡,詹彌間或跟他說幾句話,一隻手不知不覺地在他的頭髮裡輕輕抓着。儘管身上疼得厲害,但肖明川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隻女人手給予的陌生溫暖,他疼痛的身子正在被這水一樣流動的溫暖慢慢地覆蓋着,或許是心被覆蓋了一遍又一遍後,肖明川有些抗不住了,直想流淚。

到了縣醫院,幾樣檢查做下來,院長跟詹彌探討肖明川那會兒不省人事這一症狀的看法時,院長讓詹彌先說說,詹彌就說,從現在的情形看,他當時的休克,可能屬於劇烈震盪造成的瞬間休克。院長點點頭說,我也是這個看法,至於說大腦和內臟,到底有沒有受到損傷,縣裡的醫療條件還不能……再就是會不會留下腦震盪後遺症也說不準確。不過他能活過來,他真的要感謝你及時趕到現場,就地給他做人工呼吸,不然這種劇烈震盪造成的瞬間休克,說過不來就過不來了,生死也就是幾口氣的事,有時過來了,但也很有可能成爲植物人,這些你詹院長都是清楚的。說到這,院長見詹彌臉紅了,就改口道,救死扶傷,醫生的天職,嶽院長,你看要不要留下病人,觀察觀察?或是去市裡省裡再檢查檢查?

詹彌一時不好做決定,就去徵求肖明川的意見,肖明川說,我感覺沒那麼嚴重,可能也就是撞了一下,不會有什麼問題,還是回去吧詹院長,手頭上的工作,實在是沒辦法放下來。再說我住的地方,離你們衛生院也不遠,回去後就算有點什麼事,我想也來得及處理。詹彌盯着他的臉,半天也沒說話。肖明川臉上熱乎乎的,呼吸急促地說,謝謝你,詹院長。詹彌咬了一下嘴脣,平靜地說,記住,你欠我一條命,肖協調!肖明川心裡一酥,咽口唾沫,避開詹彌的目光,不知說什麼好了。

回去的路上,詹彌對那個騎摩托車的逃逸人,連說了幾句詛咒的話,劉海濤也不依不饒地問詹彌,看沒看清車牌,等找到那傢伙,非剁掉他一條腿不可,讓狗日的逃跑。肖明川嘆口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口氣說,也許他不是怕擔責任,我想他可能是怕花上一筆他無力承擔的醫藥費。詹彌道,肖協調,你可真會替人着想啊。劉海濤接話說,詹院長,我們肖處是後備局級幹部,這點覺悟還能沒有。詹彌就笑了笑,沒再開口。這之後的幾天裡,詹彌幾次來到窯洞看望肖明川,主要是衝腦震盪後遺症來的,每次來,她必問肖明川有沒有失憶的情況?腦袋出沒出現過間歇式疼痛?咯沒咯過血?語言上有沒有障礙?飲食正不正常等等,有時肖明川不在,她就發短信息問候一下,提醒幾句,等到肖明川的身體狀況暫時讓她放心以後,他們之間的短信息,往來得就頻繁了,這期間肖明川拉上劉海濤請詹彌吃了兩次飯,詹彌也由衛生院裡一個小護士陪着,請了肖明川和劉海濤一次,另外詹彌還搭肖明川的車回了一次縣城。詹彌在鎮上有一所房子,在縣城裡也有一所,她丈夫在縣衛生局工作,多年前突然迷上了鈕釦收藏,如今已經迷得不行了,用詹彌的話說,那就是他丈夫已經着魔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據詹彌說他現在收藏的鈕釦至少有兩萬多枚,最早的一枚可能是唐代的,也可能還要更早一些。她丈夫的心思和精力,都給小小的鈕釦佔去了,工作幹得一塌糊塗,糊塗到了領導都懶得說他一個不字了,而他對詹彌,那更是說忘到後腦勺去,就能把詹彌在後腦勺上掛個一月半月,家裡存摺上的錢,差不多也被她丈夫折騰得一乾二淨了,就連詹彌準備買車的一筆私房錢,也讓她丈夫挪用了,全都變成了鈕釦,搞得詹彌現在也懶得說他半個不字了,平時能不回縣城就不回縣城。詹彌有一個兒子,兒子眼下在西安讀寄宿中學,由詹彌的妹妹監護。

肖明川對詹彌的家庭狀況略知一二後,也就不由得發出了同病相憐的感慨,向詹彌大致訴說了自己的家況。肖明川的愛人在集團公司下屬的研究院當工程師,相貌端莊,性情古板,手裡常年有科研項目,心裡常年有出成果的奔頭,是個典型的事業型女人,在行業圈裡小有名氣。這個在事業上有光有亮的女人,在家裡倒是讓肖明川吃了不少苦頭,甚至有時搞得他想跟她親熱一下,都不好意思張口。夫妻間的好事做不成,卻也惱怒不得,因爲曾經在嘴上拐彎抹角表示過不滿,結果人家聽出來後說,都什麼歲數了還這樣?噎得他沒話可說了,直覺得自己真的是老氣橫秋了,沒什麼出息了。要說肖明川在家裡還能感受到一點生活氣息,那就是他從兒子身上感受到的,兒子在北師大附中讀書,機靈頑皮,學習不費勁,動不動就能拿俏皮話把肖明川逗樂了。

一天上午十點多鐘,詹彌來到窯洞,說是她們那邊正在燉羊肉,讓肖明川和劉海濤中午過去吃,肖明川說劉海濤不在家,車讓鎮長借去回老家了。詹彌說,那你就自己過去吧,肖協調。肖明川見她沒有坐下來說說話的意思,就找轍問,忙吧?詹彌道,不忙。肖明川盯着她的臉,同時自己的臉也在一點一點地泛紅。詹彌就有些不自然地說,我很難看是不?肖明川一愣,接着擺手說,看你那顆眉心痣,好看。詹彌說,一顆淚痣,有什麼好看的。肖明川道,我聽說那是美人痣。詹彌笑道,你也會讚美女人?肖明川搓着手說,真的很好看。詹彌嘟着嘴說,就算是一顆美人痣吧,可惜長在了我這張臉上。肖明川感覺到她的胸脯在起伏,心裡就轟地一熱,吞吞吐吐說,真的……很好看。詹彌走了過來,肖明川就緊張地梗了一下脖子。面對面,兩隻眼睛裡的光,熱熱的都很有溫度,交融在一起後,那溫度就更高了,能把彼此的心灼熱。詹彌眼神飄忽着說,那天你要是不那麼專心往我們院裡看,你就不會丟魂了,不會給車撞上了。聽了這話,肖明川就不想再說謝謝之類的客套話了,他一把將詹彌抱到了懷裡。她的身子在顫動,這讓他身上的血得到了慫恿似的,忽一下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裡沸騰了,尤其是那個常年被壓抑的部位,更是想急着活躍起來。詹彌也沒有話說了,她緊摟着他,閉着眼睛,憑着氣息和感覺,讓他撲來的嘴,準確地把自己的脣俘獲,她聽到了自己體內的轟鳴聲……事後,一身輕軟的詹彌道,我知道了,巧克力融化,就是我此時的樣子。這時的肖明川雖說身上虧力,但卻是很想在嘴上撒一下歡,就說,那天真要是把我撞回去了,你今天就只能還是一塊硬邦邦的巧克力了。詹彌笑道,知道你爲什麼沒給撞回去嗎?肖明川把右手放到她潮溼的胸上說,命大!詹彌哼了一聲說,不對,是因爲那一刻,你心裡只有我這個白衣天使,是天使保佑了你大難不死。肖明川又來捏她的鼻子,她躲閃着說,君子動口不動手。肖明川道,你說的是那些老君子。詹彌縮着身子說,你這是多吃多佔後遺症。肖明川捉住她閃躲的臉,固定住,然後在去吻她的眉心痣。詹彌嘴裡,輕聲地呵呵起來,死死抓住肖明川的兩個肩頭,生怕肖明川跑掉似的。肖明川的一隻手滑到了她下身,她一臉醉意地說,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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