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惠的人註定命苦。
廿七就是個賢惠人,所以夏夜幽昏情調之後負責收拾打掃的那個人肯定是他。
阮卿也就幫着把垃圾桶用腳踢過來,插不上手,不免有點過意不去。想了想,決定幫廿七減負。
具體的方式就跑回書房去,過了大概一刻鐘,又跑回來邀功:“我下單了洗碗機和掃地機器人。”
“碗也能機器洗?”廿七微訝,“那不得絞碎了?”
一說洗X機,他腦子裡反應出來的就是洗衣機。瓷器放進裡面翻滾去,等打開門不得一堆碎渣渣?
“噗。”阮卿忍住笑,給他看洗碗機的視頻,“你自己看。”
古人有時候真的好玩。
廿七把切好的水果端到茶几上,擦了手到沙發上去看。
原來不用碗碟翻滾,是水流旋轉交叉噴射。那個掃地機器人說是可以一個月收一次灰塵,自己會清洗拖布還會烘乾。
阮卿坐在廿七旁邊,一邊吃水果一邊得意:“有這倆東西,以後你就輕鬆了。”
廿七的臉色很不好看。
廿七對如今世界的認知還不足以讓他明白“機器終將取代人類的體力勞動”這個大趨勢。但他看兩個看似很“方便”的東西,立刻就生出了危機感。
要有這倆東西,阮卿還要他作甚?
他試探着問:“看着挺方便的,怎麼你以前不用呢?”
阮卿想買就買了,肯定不是錢的問題。
“我以前在一線城市的時候買過。”阮卿說,“但也挺麻煩的,洗碗機還得有人放碗收碗,掃地機器人還得加水、倒污水、收拾塵盒。還是用阿姨方便。”
阮卿又說起來她以前在一線城市的時候曾經有一個特別可心的阿姨,後來在江城兩年了,也沒找到過那麼可心的。
有些鐘點工你要是不反覆強調,她甚至敢一塊抹布從廁所擦到廚房。
“就是,用不熟悉的人總是有不如意的地方。”廿七不動聲色地說,“再說家裡有我,也沒必要再請人。”
“至於這些東西,你看連你都覺得其實也沒那麼方便。這房子不大,也只有你和我兩個人,就那麼點活。你也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以我的手速,不過是揮揮手的事。”
廿七說着,拿起水果盤裡的水果刀在指間轉了個刀花,以加強自己說的話的可信度。
“能退吧?能退的話就退了吧。有那放碗收腕的功夫,我都把碗洗完了。”他說。
誰知一擡眼,看到阮卿看着着他的手和刀,神情微微有些異於平時。
廿七心中—動。
“能退嗎?”他追問了一句。
“啊?哦。”阮卿回神,“能。真退啊?這個是給你減負的。”
“看着就挺麻煩的,讓我操作這些機器,還不如自己動手快點。”廿七說。
他一邊說着,一邊手上就沒停,好像不經意似的,讓那把水果刀在指間連續轉動,精光閃耀。
果然,本來要低頭在手機上退款的阮卿,手指尖雖然戳着手機屏幕,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被廿七耍刀的手勾住了。
而且被勾住還不自知,那手指還在手機上瞎戳呢。
廿七悟了。
阮卿喜歡他半扎頭髮,阮卿喜歡刀,阮卿知道他能飛檐走壁時第一個本能反應是驚喜。
原來如此,她喜歡那些花裡胡哨、華而不實的把式。
阮卿還不知道自己骨子裡那點中二屬性被廿七隱隱看出來了,她見廿七反對,就把剛下單的洗碗機和掃地機器人給退了:“行,退了。那以後還是你辛苦了。”
廿七不當回事:“一點家務而已,有什麼辛苦的。”
阮卿胳膊肘搭在沙發背上,擡起眼看他。
廿七:“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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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卿頓了頓,試探地問:“你從前是不是過得挺辛苦?”
廿七:“從前?”
“我是說,在你正式出道前。”阮卿補充解釋。
廿七搓搓下巴:“十二歲之前嗎?”
阮卿的聲音都變調了:“多少歲?”
嚇了廿七一跳:“十二歲。怎麼了?”
阮卿小心求證:“所以意思是……你從十二歲就開始幹那個?”
說起“那個”,她還兩手比劃了個砍人頭的動作。
廿七覺得有點好笑:“是。”
但阮卿不覺得好笑。
一如廿七是先接受身周環境,纔開始有做夢感,阮卿其實也是——她先是充滿興奮和獵奇地接受了他的穿越,收留了這個來自古代的殺手,然後她比廿七更加遲鈍,反射弧更長,直到現在,纔開始一點點感受到那些殺人啊、賣命啊不是小說,是真實地發生在廿七身上,是他的真實人生。
阮卿的眼睛裡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憐憫與不忍。
廿七看出來了。他垂下眼迴避了這種憐憫,又擡起眼笑笑,安慰她:“沒事,也就是沒出師的時候練功苦了點,但也不會餓肚子。出師之後就不一樣了,吃穿用度都好起來了。”
“那肯定的,出師之後就開始給他們賣命賺錢了啊,都童工了,還不給點好待遇哪行。”阮卿憤憤。
“也還好,我出師的時候都十二了,與我師父一樣高了,算不得童工了。”廿七說,“除了高門富戶和讀書人家,尋常人家十一二歲的也得開始養家了。那種七八歲便去鋪子裡當學徒的,纔算是童工。”
時代侷限性!這就是時代侷限性!阮卿張張嘴想反駁,卻猛然意識到真的很難溝通。要想讓一個人答應你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很簡單。但要想讓他從認知上就改變,整個三觀都重塑,基本是不可能的。
一個殺手不會覺得人命有多寶貴,不僅是因爲他殺過很多人,更是因爲他自己都在刀尖上跳舞,今日有酒今朝醉,誰知道明天還有沒有命喝一口。
想到這一點,阮卿突然覺得好難受。
此時此刻,阮卿纔開始覺得自己那種獵奇向的飼養古人多麼天真幼稚。
廿七身上那些之前讓她覺得好性感、好帶感的舊傷痕,都開始讓人覺得呼吸沉重了。
想向廿七道歉,嘴脣微微蠕動,卻發現又無從說起。
她的情緒很清晰的從神情中傳達了出來。
廿七能感受到,他覺得她太多愁善感了,不由失笑:“不必可憐我,討生活誰也不容易。我是個孤兒,若不是被門中採買回去,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餓死、病死在外面了。起碼我們門中衣食不愁,生了病也不缺醫藥。我們門中的大夫,可是江湖中有名的神醫。”
是啊,古代社會就是那個樣。
嬰兒和女性的死亡率超高的。一個女人一輩子生十個孩子可能只能活下來四五個。一個男人一輩子可能要娶五六個老婆,因爲前面一個個的都死於難產了。
人均壽命三四十歲。所以廿七剛來到的時候自我介紹,就說的是“快做祖父的年紀”,一點也不誇張。
阮卿嘆了口氣:“忽然不想穿越了。”
真的,忽然就對“穿越回古代”這件她夢了很多年的事失去了興致了。
廿七覺得這件事更可笑了。
“我在這裡時間愈久,愈是不能理解你怎麼會想去我的時代。”他說,“千年的差距有多深,你這樣受過教育的人怎麼會不懂?”
“唉,其實就是……”阮卿嘬了嘬脣,說了大實話,“就是現代人吧會覺得自己比古人多了幾百上千年的見識和知識,都覺得如果自己穿越回古代,利用這些知識,一定能在古代混得風生水起。”
“就比如說這個人在現代可能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打工人,但是回到古代,造玻璃、鍊鋼鐵,賺大錢。再往大里說,說不定這人野心更大,整出一些現代武器,炸藥什麼的,受到皇帝賞識封侯拜相之類的。或者甚至利用自己手裡的技術,自己建立武裝力量推翻現有的王朝,自己稱王稱帝。”
“就是想要這種爽感。”
“那你有沒有想過,”廿七搓搓下巴,發出靈魂質問,“你穿過去,沒我這麼幸運,能遇到好心人。”
“你穿過去,荒郊野外一羣狼,你成了肉。”
“你穿過去,荒郊野外一羣強盜,你……咳,可能想死都難了。”
“你穿過去,趕上時疫,缺醫少藥,病死鄉村。”
“你穿過去,倒是城裡了,你一個孤身女子,露胳膊露腿上街,不說會不會遭無賴兒輕……耍流氓,單就是衙役們看到你,也得枷了你去治一個有傷風化敗壞倫德的罪,幾十板子下去,你可能命就沒了。”
“哪怕幸運一些,你穿過去,這些都沒遇到,我只問你,你想做這個做那個,你拿什麼做?”
“你身無分文,全身只帶一個手機,兩包紙巾,一支口紅。拿什麼賃鋪面,拿什麼僱人力,拿什麼進原料?”
“不,扯遠了,該是……你穿過去,拿什麼吃飯?大業尚未啓動,人已先餓死了。”
阮卿叫他說得臉色發綠,垂死掙扎:“我不可能這麼倒黴吧,不是說古代民風淳樸嗎?我總不至於連個給碗飯的好人都遇不到吧。和尚都還能靠化緣吃飯呢。”
“嗯,你很幸運,穿過去遇到個慈眉善目的老媼見你一個弱女子討要飯食,十分憐憫,叫你跟她回去就食。”廿七說,“你開開心心去了,以爲從此啓動了風生水起的人生。”
“結果她將你領到青樓賣了,管你樂不樂意,一碗藥灌下去,醒來已淪落了。”廿七搖頭嘆息,“可嘆煌煌大業,未啓先夭了。”
阮卿:“……”
日哦!